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三二


  顏少春笑道:「當然會有阻力嘛!明天,我無論如何要到四隊去看看昌全的科研組,在那兒幹點活路,學點科學知識。往後呀,農業要搞現代化,可就得走科學種田的道路囉。農業要靠科學吃飯才有前途呢!現在的年輕人,叫他們永遠像他們爺爺祖祖一樣的肩挑背磨,當然是不行的嘛!將來,是機械化,電動化,園林化,化學化,一句話,文明生產。——想想,那有多美!今年年初,周總理在四屆人大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你們都學了吧,想想看,那是多麼鼓舞人啊!」

  聽著顏組長誇獎和支持吳昌全的科研事業,金順玉大娘和許琴二人各自在內心裡高興,可誰也不願太顯眼地流露出來。金順玉大娘甚至微微皺起眉頭,一半誇耀一半責備地說道:「昌全這娃兒,就是脾性不好、太耿直了。像條牛一樣,就只曉得鑽他的科研學問,啥都不想過問。有時候呀,連我這當娘的都不曉得他心裡究竟想些啥!老九,你說是不是?」

  許琴紅著臉,回答:「嗯啦,就是。他那脾氣嘛,也不是不好,是……該咋個說呢?我說不來了!……」

  口才向來很不錯的團支書,突然「說不來了」。她害羞了,一頭紮進金順玉大娘的懷抱裡去。大娘好高興!她撫摸著許琴的肩膀,心裡想道:「無論如何,明天我得問問龍慶,托他保媒的事,究竟如何了?……」

  顏少春望著老少二人,似乎也看出了一點奧妙。她笑著看了看表,說道:「呵喲,都過了十二點啦!休息了吧!」

  許琴乘勢往床上一滾,睡下去了。

  二

  這天晚上,許家院子裡的人,哪一個是睡得早、睡得好的呢?沒有。臨近半夜,院子裡的樹木花草正經受著寒霜的襲擊,枝葉上掛滿了晶瑩的霜花,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窺探著門隙、窗洞。這時候,住在這個石頭院牆裡面的人們,都還沒有睡著。他們各自躺在被窩裡,翻來覆去,心事重重……

  這兩天,四姑娘一直在私下裡熱烈地盼望著工作組的到來,並且,不知出於什麼樣的理由,她抱著一個希望,希望縣上來的工作組長能夠給她的生活帶來一線光明。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見過「工作組」(他們有時候又改名兒叫做什麼「宣傳隊」),見過的。前些年,那些人到葫蘆壩來,多半在鄭百如家吃喝,就是她許秀雲侍候他們。有時為了他們要加餐或接待上邊來的什麼人,她得在灶屋裡從天不明一直忙到深夜。每日裡單是開水就得燒好幾次。雖然那些人曾經表揚過她,說「這位嫂子」很賢慧,手藝又好,做的菜比城裡「海樂園」以至「沱江飯店」的廚師們做的還好吃,但她卻一點也不因此而高興。她從來不對他們抱任何希望,更不敢向他們傾訴自己的苦衷。因為她懷疑:那些人是不是瞎了眼睛,他們為什麼要把鄭百如當做寶貝,又提拔,又介紹入黨呢?難道那些從「上面來的工作同志」不知道:把老虎喂大了,它是要傷人的呀!

  四姐這一回卻是另有想法了。因為九妹子曾經告訴她:這個工作組可好哩!老八寄回來的信上又提到「好日子正在到來」,因此,這兩天,她隱約感到也許葫蘆壩的好日子真的就要來到了。特別是,從鄭百如這些天來的鬼鬼祟祟的行動,更使她堅信這一點。她想:在這葫蘆壩上,鄭百如紅火的日子一定不會太長了。由著他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的日子就要過去了。只有那樣,葫蘆壩上忠厚老實的莊稼人才會有好日子過,她自己也才會有好日子過!你看,老九天天盼著工作組來,一提到工作組,老九就笑顏逐開,說是葫蘆壩就要開始改變面貌,建設新的生活。這多令人高興!四姐默默地聽啊,思考啊,她被老九那種火熱的情緒鼓舞著,也渴望工作組來幫助萌蘆壩建設新生活的同時,能夠解決她自身的個人幸福問題……這幾天,她心中的愛和恨同時生長著。

  今天下午,當顏少春來到桑園裡和婦女們一塊兒挖樹疙蔸的時候,四姐以她的細膩的心,確實從顏少春那慈樣、樸素的氣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響的東西,她對這位看去也是經過憂患的女幹部,產生了強烈的愛,使她堅定了一個信心:這個工作組長是個好人,一定能識破鄭百如的假面具,一定能看穿葫蘆壩的真相,也一定能夠幫助她去爭取幸福的生活。

  然而,她失望了。在支委會的整個會議進程中,四姑娘一直坐在她的小屋裡,希望與好奇心驅使著她把聽覺集中在許家正屋,搜捕著從那裡傳來的每一點細微的聲音。但是她聽到的盡是鄭百如滔滔不絕的長篇講話,那刺耳的聲音好像是故意要叫她聽見似的。她信不過鄭百如,她太瞭解那骯髒的靈魂了,她不能相信鄭百如的報告裡有一句真心話,那個慣于騙人的強盜!直到散會,她沒有聽到兩位工作同志發言,她失望了。她把工作同志的沉默,理解為葫蘆壩依然是鄭百如的天下……當她聽到散會以後,顏組長親自把鄭百如他們送出大門,並且還客氣地招呼「慢慢走」的時候,她的心頭痛苦極了!她斷定:他們都是一夥子的……

  此刻,她斜躺在冷清清的被窩裡,一次又一次地想著:完了,一切都要照老樣子過下去!……原來那些「工作組」的人,都永遠是一個樣兒的。唉!……失望是這樣使人痛苦,倒不如當初就不抱希望!

  四姐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她又一次地承認自己是太容易產生輕信了。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由得淒然淚落,想道:世間上的人,有誰還能信得過?有誰還來同情我們這些人啊!

  接著,在她的眼前,鄭百如的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濃,遮住了她頭頂上的一切光亮,她完全置身在黑暗中了。她渾身發抖,但是背上卻沁出冷汗來。這黑暗淒涼的小屋好像變成了冰窖一樣,她感到呼吸緊迫,胸前像壓著一塊大石板。

  她掙扎著,挺身坐了起來。被蓋輕輕地滑到地上去了。她睜開沉重的眼皮,清白的月亮在床前投下一條光帶。她使勁地搖了搖頭,知道自己剛才一瞬間確曾做了一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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