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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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裡拿了這份愛情如同一個肚饑的人拿到了一粒寶石,令她哭笑不得。她從前的心理如果復活,她也許會如瘋人一樣把這寶石吞下肚去。但是她現在絕不可能吞下這寶石,因為她喉嚨中有一個痛心的刺卡在那裡。她現在僅能做的是把這粒寶石奉還,沒有什麼別的可說。她甚至期望仍未得到這寶石。她既不願他人受她的干擾,她自己在這種孱弱的心境下,也受不起這個激動。 這種又困難又不愉快的處境就把她引回到她那始終不能得到解答的問題裡去了。她到底是適合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生存?她自己有什麼不能得到協調的個性沒有?為什麼她便要遭遇這些事件?上帝造她是為了令她快樂的呢,還是令她來受苦?是不是一個美麗聰明女孩兒的路上,便該長滿了荊棘?是不是上帝造了她,又後悔賦予她太多恩惠了,於是想收回去?那麼何苦生出這些事來折磨她,何不索性把她的整個兒人收回去算了! 上帝不收回她去,她還不會自己投奔回去嗎?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對她來說太難應付了。她當然是一陣陣在紛亂的思潮中不斷地也受著方才在圖書館所聽得的閒話的刺紮。如果說世人心腸本是惡毒兇險的吧,那她不能相信,她會寧可死去。但是這變化是太快,大不可測了。好比前一分鐘自己還在岸上救人,現在便是輪到掉在河中掙扎了。 「哪裡會有這種事?哪裡會是做著夢?」「大餘他心上會不明白?他樂得裝明白糊塗,得過且過就是了!誰還不是利害關係看得清清楚楚地!」「這下子把個範寬湖害苦了!」「看見風勢不對,來一套神話,就把他犧牲了!」這些刺耳錐心的話,一句一句重新在她心上再施酷刑。 她不覺對世事人情心灰已極,又害怕起來了。 小童在那裡用小土塊一粒一粒地向水池裡面丟。他仿佛什麼心事也干擾不到似的。她這一大堆憂鬱當然不是完全此刻才有的,也當然只如閃電一樣,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在腦中亮過;雖說也不過半分鐘一分鐘的光景,卻給了她不知幾許痛苦。她很自然地不喜歡這人生,這環境了。但是看了眼前的小童,她便不自己地有點歉然。這些意念在他那裡一定是一索即解的。她卻深埋在自己心裡,不那麼大方,浩落地和他談論,反倒不許他多嘴,拘禁得他只有坐在雨後的青草地上,自己向水池中拋土塊玩。 她從小童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種無形的氣質,這氣質令她很覺慚愧。很慚愧自己不該有這種入魔的想法。很慚愧同在一個學校受教育而自己的成就太差了。她便得到一種力量,禁止自己的思想再沉淪下去。 她應該再把談話繼續起來,她需要想一句話起個頭兒。這念頭一起,她便又恢復了臉上的笑容;她看了小童,心上的黑暗勢力便逐漸退下去了。她在想句什麼話來說?她想:「即使他又追根問底談到這些事來,我索性就和他傾心談一下,那一定可以救了我!天幸現在天是黑的,又下過了雨,沒有人來。」 小童還沒有等她開口,似乎已下了個決心要打破沉寂先對她談話了。他拾起一塊大一點土塊,用力直擲過水塘投向對岸玫瑰花叢裡去。那裡花已過時了。幹敗的枝葉為這一塊土打得刷刷一陣響。落葉使掃下一大片來落在水上。黑夜裡又聽得見叢枝下覓食遊竄的田鼠驚得慌張亂跑,撞來撞去,弄得玫瑰叢裡鬧聲久久不歇。 但是這花叢明春仍要開出新生的玫瑰的,所以那些已長成的枝條,已經很有一股韌勁的,便只顫動著抖去了它的枯枝,然後仍挺立在那裡並未受傷。 小童是因為心上下了個決定,不覺一塊土塊投重了,直投過去,沒想到正投中了他們兩個人的心事。他們上次坐在那裡談話時,便是今年春天,那天還有範寬湖。范寬湖為藺燕梅費了那麼大的事折了一枝玫瑰,還掉到水裡。那震動的心弦的折枝聲,仿佛還刺在心上,而范家兄妹連帶上忠厚的周體予卻硬被校中同學排擠的存身不住,離開他們走了。 小童說:「藺燕梅,我剛才想了半天,心上很為你難過……」 「小童,」她忽然感激,她說:「小童,你為什麼為我難過?你別這樣,小童。你平常不會難過的,你也讓我難過起來了!」 「你不要談我。」小童說:「我看出你難過來。日子不少了!你在變。」 「我是在變。」她說:「可是你不能變。你還要像平常一樣,快快樂樂地。如果你怕我變,你就先不能變。前幾天我還跟姐姐說過,就是你待我跟平時一樣。小童,如果你也會難過起來,那我眼前就沒有一件不變的東西了!我不能受!我不能活!」 「不只是這樣。」小童說:「你既然這麼說,我當然可以為你不變。不過你卻似乎並不小心自己。你任你自己變。我剛才一直想我們從圖書館走到這兒來一路上談的話。我們平常談話都比這個快活。今天你心上一定有什麼事,所以影響了這個空氣。你是太容易生病的人了,你又不小心。所以讓我往將來想想,你一生都不免是困難,所以我難過。」 「小童,」她說:「我是又碰上了點事情,我偶爾又聽見了點流言。所以我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跟平常不一樣。可是我一定努力不變。你先要快活起來。我今天是例外。以後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我要小心,不生病。」 「可是奇怪呀!」他說:「圖書館裡聽見了什麼會叫你這樣?」 「幾句罵我的話,給範寬湖打抱不平的。小童,不是什麼要緊的。我現在已經忘了那些話了。範寬湖也該有人不平。我已經快活了。我忽然覺得那些話都不要緊了。」 「我們都有嘴,你看,我們都會說話。現在我們在學校裡都是高年級的學生了。該負點責任了。你聽了閒話先別難過。我替你想一套理論好不好?以後好應付這種事?」 「好。你說,小童。」她又忽然覺到周身血液都溫暖了。她口氣便有些激動:「我方才為了叫你安心,所以說得太不像真了。我其實為了那幾句話很難過了一陣子。你說你的理論。我記住它們,叫它們以後保護我。」 小童說:「你看,大凡愛說閒話的人,用心的很少。他們也許惹了大亂子,而他們當初用意並不那麼壞。我們可以說等到惹了禍,他們也是難過的。他們罵你。你聽了要像罵別人一樣,你要為別人難過,為他們難過,自己也難過。你要用慈悲不忍的心來可憐這些做事不經心的人,又來為自己堅定勇氣。我們有責任改正這風氣,扶助正義感,也改正自己的過失。因為過失是引導別人來謾駡的。這個話好不好?……我不是說好不好,我是說,能不能叫你心上平靜些?」 「我心已經平靜了。這些好話我記著,以後再用。小童,你再說些這種話給我聽!我的心上好像有一個門。今天它大開了。我能夠聽進許多話。」 「可是你的口氣不平靜。我記得伍寶笙說過你好幾次情感激動的樣子。我覺得那個不好。比方第一次春季晚會時,你下了場,叫媽咪到後臺去的那一回,後來唱玫瑰三願的時候,和在西站出了事去呈貢,同這次回來的車上,你都太激動了。你現在又這麼激動叫我感覺很沉重。我覺得我自己說話也不像平時了。你看,我們不是要像平時麼?」 「小童,你說得好,可是不對。小童!」她說:「我要說現在正像平時,因為我現在快活,你能說我快活是不像平時麼?你不快活麼?」 「我也快活。藺燕梅,我也快活!」 「這多好!小童,可是你為什麼不能喊我燕梅?他們都這麼喊我。我聽到你對我這麼好的話,可是喊我藺燕梅,仿佛不調和似的。」 「燕梅?」他有點窘了:「我喊不慣。」 「喏!不行!」 「小——童。」她鼓起小嘴,不高興了:「你又忘了?」 「忘了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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