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六七


  「可不是嗎!」她阿姨說:「她纏得我都想好好兒打她這個頑皮孩子一頓!」

  藺燕梅不許她們奚落她,便打斷這個話題。她問:「怎麼就在這兩天,這麼快?」

  「你在這裡怎麼會不奇怪呢!」史宣文說:「人家說得好:『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呢,等你三天受了洗,出去看就只見小馮新銜拄了個拐棍兒,白髮蒼蒼,來給藺姑姑請安呢!」

  「馮新銜的孫子說不定是個文學家,看了這麼個標緻的姑奶奶,那還不要受了個靈感也寫本小說!」伍寶笙更進一步半諷刺、半打趣她。

  「別氣人了。」她說:「要是這兩天就奉行婚禮,我去參加不了,這可怎麼好!」她聽她們講馮新銜小說出版,就要結婚,這些興頭上的事,心上也要快點去看他們。

  「你快給我去!」她阿姨笑著推她:「你今天就給我走。你們兩位把燕梅給我帶回去。我這兒不要她!」

  「阿姨,這怎麼行!」她說:「危赫瀾神甫好容易才答應我在這兒住三天,我怎麼能出去!」

  「你出去他才喜歡你呢!」阿姨說:「你要是再去纏著他要做練習修道,你看他生氣不生氣!」

  這樣,談話似乎是到了一個段落了。不知怎的,誰也沒有頂合適的話接下去,於是屋子裡忽然靜了那麼一刹那。

  「不成。」藺燕梅想了許久,又蹙起眉頭:「我不能出去,我還是不能出去的。」

  「怎麼又不能了呢?」史宣文說。

  「我沒法子回學校去。」她說:「我還是不能見我的同學。」

  「燕梅!你忘了你自己寫的話了麼?」伍寶笙又急起來:「怎麼昨天那麼想得開,這會兒又想不開了呢?」

  「這個不同。」她說:「昨天想得開也是真的,現在覺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這個話對的。」史宣文說:「道理也很簡單,只要設身處地一想,馬上會覺得出來,比方手邊欠了一大筆債的人,如果想去清債,那是一件很費事的事,不過如果他這時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麼山高的債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這兒一蹲,當然什麼都想得開,等一下一出門,見了債主,她可不是就要著急了。我這個比喻好不好?」她說著說著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經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頭形容成怯懦的表現,便是給人當面難堪了。於是末了來一句問話。

  今天是幾個聰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說:「還是你們的話動聽!昨天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好例子來說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藺燕梅聽見就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阿姨,你就愛說得我這麼壞!」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賴。「燕梅什麼時候取笑過阿姨?你說!」

  阿姨笑著退後幾步說:「有你兩個好姐姐在這兒,別再纏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們走。這一句話說得還要多明白!你們聽,昨天我說這麼年青的,一點進取心都沒有!遇了點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說我俗氣呢!」

  史宣文聽到這裡才放心,她想:「這個修女真是特別聰慧,她不但聽出我失言,並且用話掩飾她已聽出來了,說了些統彎兒的意思,怕傷著我!」

  伍寶笙說:「我才想了這句話。你們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債麼?咱們教了她這些年,沒教出個進取的人生觀來,反而學會逃避了。我看,咱們教育部分失敗了,就該執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還債。還要把她看得緊緊的,要她求生又難,求死又辦不到!」她就作出一種嚇唬她的樣子。

  「快點抓她出去是正經。」修女笑著說:「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說,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來作準備,我們還得附設個旅館呢!」

  這時史宣文正洗臉,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妝。她兩個離得近。史宣文就靠過去小聲兒說:「你那個債主昨天來了。你怎麼不見他?」

  藺燕梅正氣她們來了之後占盡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惱,又感激,聽見她這話簡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裝作不生氣,也湊過去說:「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兒給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轟然笑起來。史宣文說:「原來俗語說:『碰了一鼻子灰』是紅的呢!」

  修女說:「你們三個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說句真心話是愛學校,還是愛修道院?」

  「我是真覺得修道院可愛。」她真心地說:「學校也真好。」

  「我替你說罷。」史宣文一語更加中肯:「愛學校是愛那兒的同學,同學術空氣。愛修道院是愛文學作品中的描寫,什麼戒指啦,袍子啦,祈禱文,教堂同歌。你這些夢想,加上這個樣兒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試試了!」

  藺燕梅聽了嬌羞地指了她對阿姨說:「阿姨!你看她壞不壞!」

  「你今天罵了我們半天了。」伍寶笙說:「回去有的是時候跟你算帳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貢,趙先生答應我們還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會聚會呢!」

  藺燕梅聽見,高興得喊了起來:「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著搖頭,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齊跳。

  史宣文說:「事實上,戰事起來後的大學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營了。我們的飯食簡單,生活中也缺乏娛樂。」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還不及這兒快樂?」修女故意笑著問。史宣文想起剛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點破。兩個人就會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寶笙帶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後面並肩走。修女悄悄地對她說:「過兩天你來看看我,還有話告訴你。」她也悄悄地點點頭。

  走到了門口,藺燕梅仿佛很困難往外走。她仿佛是個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陽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來了。她說:「你若是個學科學的人,像伍寶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個學哲學心理像我的,我就用兩句話譏諷你出去。現在你是個學文學的,這種心理變動的經驗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這門檻兒裡體驗幾分鐘。」

  伍寶笙在後面便對她阿姨說:「阿姨,她若是個冒冒失失,心血來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著來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機告訴伍寶笙說:「看出她心上還很弱罷?到了學校要知會同學們別再傷了她。」

  伍寶笙感激得要落淚,忙點頭應了,三個人告了別,一同向學校走回來。

  她們在路上決定:回到學校去,這事只可告訴人是在夢中,而這一夢的實情,不能再告訴別人知道。夢醒一句話只好聽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藺燕梅說;「小範答應過和她哥哥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們倒不見得會不守信用。」伍寶笙說:「可是說出來也沒什麼,讓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嗎?」

  「就是不能讓他聽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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