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早車五點鐘開。你們住在天主堂?」大餘問:「你們幾個人?」這話再接著問下去,就要到了不容易回答的地方了。小童便決定爭取主動。

  他把碗筷一放,看了看他們三個。然後拍了拍口袋中的書說:「這本書裡的用意,你們贊成不贊成?」

  「這是什麼意恩?」朱石樵知道小童說的並不是一句閒話,他愛關心一切這書上的話的,便插口來問,表示他們都是贊成這書中意思的人。

  「好!」小童說:「在這書裡,我們告訴人家說:人生是一件有機體,是如一株植物從種子長大的。到人死時,必與種子不同而是一株大樹之類。而種子中的一切基因,實在控制,範圍了長大的形體。那麼我們是不是必需承認種子中的一切附在染色體上的基因,無論好與不好,不是本人之最,亦非本人力量可左右的?

  「這是我們在書中的第一個意思,我給下了個注解。然而我們主要的意思並不在這裡。我們如果到此為止,不再前進,人世間一切努力,教養皆成為無謂的事,只有任憑種子優劣,隨它發生,長成,枯萎。成了宿命論了。

  「所以我們側重在種子已定之後的一個階段的兩方面。一個是社會環境,一個是教育,我們要在盡可能範圍之內,發揮一個生命最大的光芒。如同一個園丁要除莠草,施肥料,遮霜雪,摘蟲害,來培植這棵花木。

  「這其實是我們生物學裡,遺傳一部份中的一個說法。不過比喻在人生方面很可鼓勵人向上就是了。馮新銜用來寫小說,令看的人從故事中感到勇於改過之價值,新生命之可貴,及生活的顛簸中原有苦樂的兩方面。於是灰心的人可以再鼓舞起來,站在高處的人要向掙扎的人援手,天賦低微的人也要打起精神來好好地過他一生。

  「這比如上帝在人才生下世時,每人發了一張紙,大小不同,優劣不同,卻要人人盡本領去畫他最好的畫。又如人生的嗓音潤糙不同,卻誰也要在意盡心地唱完他人生之歌。這以上說的對不對?」

  「對!」大宴看了他說。大宴心中想這個小童現在真不知道比從前初試發議論時進步多少了。朱石樵想起小童從前說伍寶笙三不朽時猶如牙牙學語的小兒,幼稚而不牢靠,現在已在搜索自己的思想方法了。

  「所以!」小童一氣直逼本題:「如果我們是真相信我們所說的話,我們便要同情天質差池的人,如果我們是真誠說的這些話,我們便要原諒人生中一切的過失,要永遠扶助別人,鼓勵自己向上,直到屠夫放刀,奸梟臨死悔過。我們要像修道士那樣與『原罪』掙扎。我們尊敬一個改過的人要不下於一個天生無過的人。我們看了瘡疤不得皺眉。它比光潔的皮膚還多一段可令人敬重的歷史。

  「現在,大餘,你同意不同意在你那激越的想法之中加入這一點引申的意思?人固然不該有過錯,而過錯與過錯之間,頗有不同。如果是種子中帶來的弱點當然可原諒,如果是生長過程中不可免的事,或是灌溉,澆護之中不小心的事,你是不是也不得把它一切美點抹去,高唱完美,至善的高調,而拋棄了援助的責任,同慈悲心?

  「你們承認不承認馮新銜特別在小說裡注重說明了大澈悟便生出大慈悲?而不是苛刻?這個人,你們看,經過了多少引誘,失敗,犯盡了幾乎一切不可恕的過錯,而臨死時是不是仍如同天使一樣光耀,聖潔可以進天堂?他是始終未放棄努力向上呀!只此一點,是不是就該令人同情,原恕?

  「不光是原恕而已,他要自知自己未遇如此大引誘,大難題,是幸運。如果遇上,他未必比得上書中人。他該肅敬自反!」

  這時,飯桌上已沒有一個人在吃飯了。他接著說:「我們寫小說尚且如此,我們用來看實際的人更該存心憐憫。我們同學朋友之間要小心批評。

  「我們希望求得十全十美的偶像,我們更珍惜白壁一瑕,因為這才更令人心痛,要想念它其餘的優點要來爭取我們的同情!它的全體更是我們說教的至例。現在我們就有這麼一個例子:

  「這白璧是太美了,又太為我們珍視了,於是,雖然有這麼一點點兒碰損,也會叫我們看得有車輪大!這一點點碰損如果在旁處也許我們連注意也注意不到,不過到了這裡,我們就會只看此一處忘了其餘它的光澤。如果苛求慣了也許不免要說它令人失望,而責備它。事實上,請想一想,它自己豈不傷心得更厲害?它不是自己的錯,我想了一早上,我慢慢覺得出來,它此刻所需要的豈是責備!它應該得到安慰同鼓勵,免得心灰過甚,走到寧可玉碎的路上去。」

  他說到這裡,便要求大家放鬆太緊張的神色,聽他述說藺燕梅的不幸,這朵在校園中長大,如大家共愛的花如何會現出凋落,遭遇了不願遭遇的事情之經過。他說:「她到學校來的時候,我們幾個人見到的。她慢慢茂盛起來時是我們自覺有扶助愛護之功的。她在第一次春季晚會中唱歌述說三願時,我們都默許的。她今天出了事我們可以心安而覺無過麼?我們想她家在萬里重洋之外,我們對得起送她來此入學的父母麼?她今天傷心成這樣,我們對得起她麼?事情雖說不大,可是她似乎心已碎了。她一向是多麼努力珍護自己!她自律的規條太高。好比那白璧,才顯得這不幸事件在她心上之嚴重。」

  這感覺恐怕不是小童此刻獨自有的。也不是喬倩垠,淩希慧她們女同學憑了藺燕梅素日行徑看出來的。這幾乎是人人感覺得到的。聽的三個人都黯然了。他們不但無從想起責備的話,他們一面詫異這事如何可能,一面慮及藺燕梅這個也是性子走極端的人如何排遣。他們只有憂,沒有怒。

  余孟勤這下子受了太猛烈的打擊,他想了十幾天的心事,忽然又來了個更嚴重的考驗。那路警的一句話!她豈不是又如撞了車一樣,為學校,同學作了丟人的事麼?她去到呈貢,不又是自己這園丁的過失麼?

  他怎麼單單看到藺燕梅一個人的過錯,而不想範寬湖呢?豈不是因為在範寬湖身上早已瘡痍滿目,添上個疤不算回事,而在藺燕梅一個完人身上便不同麼?

  為什麼範寬湖這方面素來不為人指摘,反而常聽誇獎他許多別的才能?豈不是人們通常愛在於枝上尋新葉,珍珠上找斑瑕麼!

  這個消息對他說實在令他太震動。他確不容易接受。當然,這些日子以來,他一遍又一遍的校看馮新銜的小說稿,不覺很變和緩,加以日夜思量藺燕梅去呈貢的事自怨自艾,也都對他有益,使他不那麼苛刻。但是也止於是不那麼苛刻而已。現在這個問題來得太直接,太料不及,太切膚具體,太份量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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