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十二

  呈貢收容所裡的事情果然不多,藺燕梅的工作雖然出眾,卻未能寄託了她心上的閒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樸實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鬱抑。她們常常要分頭去拜訪村民,范寬湖便常常撇下事情來陪了她出去,他們有時候要穿過幾個村莊,到遠處的農家去。有時一去便是一下午。藺燕梅最愛離呈貢不遠的龍街,那裡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葉下,古老的貞節牌坊。牌坊柱上的紅漆,和正額石板上的金字雖然早已剝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緻可愛的。

  范寬湖每逢經過時,便問她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兩個人就在石座上吹淨一塊平臺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裡看湖上起來的白雲,守著西山變幻顏色,聽稻田中將熟的莊稼被風吹了響,又聽遠處的山歌為田邊水聲擾得斷斷續續地。

  昆明附近的種族各自有他們喜愛的山歌調子。趕馬的,種田的也都有他們特別的詞句。他們兩個都是喜歡唱歌的人,常常留戀在那裡聽得很久。有時也小聲兒學著唱些,並且順口試著譜成和聲,兩個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過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著了這些太可愛的樸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個趕馬的手裡拈了條楊柳枝,趕著匹簪了一頭野花的馱馬過來,他唱:

  「情哥喲,帶來呀,羊皮金,

  妹妹喲,做成喲,皮拉塌,

  皮拉塌,愛穿呀,莫走遠,

  比不得草鞋爛了隨路丟。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注:「羊皮金」一種薄金葉子,做裝飾用。「皮拉塌」是一種鞋,多為各種花色綢子所制,上面恒飾以羊皮金,但是卻如草鞋樣子,露出腳趾。)

  這個趕馬的漢子特別高興地獨自唱著。他走經牌坊下面還看了他們半天。笑著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樂的樣子,聽了這流利悅人的小曲調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節奏,他們也很喜歡。藺燕梅說:「這個人的聲音也還好。不像別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們也唱。」範寬湖說。

  「要唱你一個人唱。我不來。」藺燕梅說。

  「你什麼時候讓我一個人唱過?」他說。

  「現在麼!現在讓你一個人唱還晚麼?」她回過臉來笑著。

  「你這麼一鬧,我倒沒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麼道理呢?」他說。

  「我這麼被你一問,道理也就沒有了。」她還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沒有什麼奇怪呀。」

  範寬湖聽了就跳下石座來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雙手,強她一起唱。

  「告訴你。」她作出樣子來,一邊笑著警告他說:「別用勁提得我手疼!這一雙手還要給病人端藥,換紗布,洗衣服。這手不是給你範寬湖捏的。你明白一個人能把一匹馬牽到河邊,十個人不能叫他喝水。」說著抽回手來。范寬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著她。

  范寬湖這麼個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機會被人給他難堪,所以這一來,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說:「好了。你再坐上來,我今天一定唱一個,專門陪我們范先生,范院長唱一個。才將這個不好。等會兒聽個好的再說。」

  範寬湖聽了不說話。她只笑了笑,仰起頭,看看牌坊,看看雲,不理他。

  可巧,田裡有個農夫站起身來,伸了個腰,把箬笠一掀,抖擻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個山歌,嗓音之美麗,竟使他倆一驚。

  「大田栽秧四四方,

  種了辣子也栽薑。

  辣子沒有薑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薑!」

  唱完又低下頭去,看不見了。藺燕梅大聲笑了出來,說:「這個痛快!我來唱!」剛要開口,忽然想起範寬湖,就說:「一塊兒唱!來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頭去,沒有答腔。藺燕梅笑了一笑,說:「我自己唱。這個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兩遍,聲音一如那農夫那麼大,並且還高些。每一遍皆把後面兩句「辣子沒有薑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唱成疊句。

  范寬湖一直沒有理她。他們倆個就賭著氣回去。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氣,她有點勝利的感覺,她也有點覺得好笑,她犯不上和範寬湖賭氣,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說話。

  由龍街走到呈貢城是大路,再轉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這條小路雖然狹,但是由路面上鋪的石板及兩邊高大的樹木看起來,確實夠古老的了。樹上白鷺極多,地上也多它們剔換下來的白羽。

  藺燕梅一邊走,一邊彎下腰來抬白羽毛。範寬湖只停下來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說話。這裡路旁一座小店,廟前鋪得極平的一個石坪,那邊就是一條水。小河在這裡灣過來,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邊,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裡看它順了水打轉又順了水流。範寬湖看她費事拾了來,又費事丟掉,本想說她,又覺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開口,便只作不見。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風吹回落在路邊草上,或是石隙裡的,她就再去撿起來,從新再丟。一點兒也不嫌煩。範寬湖又只有等著她,他只看水裡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為有點乏了,順了手臂的力量,在丟羽毛時,腳下被草一滑,幾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穩住身子,張開著口,心上怦怦地跳。範寬湖沒有伸手拖她,她回頭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該,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邊,扶了她細膩的手臂。藺燕梅沒有摔開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鷺羽毛都拋一下水去,穿著看它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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