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我怎麼會認不出她來?我怎麼會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品,站在跟前的,會是別人?她怎麼也竟認不出我來?她的阿姨?她的親愛的,寶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變化又豈是少!看看這黑色的絲道袍,這裹了我全身的!這木制的數珠,這金質的苦像,這白色的胸飾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歡得說什麼才好了,她是這麼一個好心腸的母親,她因此呼吸都幾乎興奮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喲!我的阿姨!」藺燕梅認出來了!這是她的阿姨!是她從小心愛的,美麗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師,遊伴,保姆,母親,及她一切心事的傾聽人的阿姨!現在五年不見,又回來了!她的雙眸,藉了自幼時深蘊的感情所領導,及她阿姨神態之誘致,看透了這道袍,這服飾,數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礙,認出這是她的阿姨;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瓏的心竅,懂得她,也愛她的阿姨。

  她撲過去,跪下去,幾乎可以說是倒了下去。這簡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制不出的緊貼,最細膩的雕刻所摹仿不來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懷裡,貼在她阿姨的身上。無論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單身在外,她要把身體和靈魂交給她阿姨,由阿姨帶走,帶回去,回到從前無知的日子去!可憐這麼為上帝所厚視的女兒,都會有這種令人無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麼才能令我們硬得起心腸過下去呵!我們無知而有知,無欲而有欲;要勝,更要強,我們得意,還淒涼,我們終於由少而長,由長而老,終於死去而與草木同朽呵!

  藺燕梅有許多話要說,修女有許多話要說,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話告訴她倆,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誰不是為快樂和興奮所緊緊抓住了喉嚨有多少話傾吐不出來?

  藺燕梅用手摸索著這黑色有光澤的道袍,用臉偎在它上面。她有點畏懼,又一心喜愛;她既怕這袍子會變成一堵牆把她阿姨同她分開,她又愛這長袍,因為無論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許阿姨會被道袍分開,那麼?那麼她也把身體鑽進道袍去!

  車裡面的人靜了下來,車外的聲音便又重新被聽見。雨勢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點,天色已經晴了,過濾了的空氣中傳來的車輪聲特別清晰同快樂,剛才過了西莊,此刻過了獺迷珠,現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車,一面提起隨身帶的東西,一面仍眷眷不舍,到了桃源,她們幫她招呼了小孩下車,看看車子又把她們留在後邊了。

  誰也有這種經驗,在不經意時會遇到了一生難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這樣!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見到她們,也不知道如何會再見她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她們,可是她今後的日子裡再也不會沒有她們的影子與今日的情況。此刻在暮色中領了兩個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著這可愛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說著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個孩子真好,那四個都好!這個修女更叫人喜歡!」她想。可是她恐怕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問出這個修女的故事了。

  在車上,小范真伯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還好,她阿姨把她還了她們,留下地址,又告訴她們,在離聯大不算遠,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個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訊處,她上昆明來就住那邊,又告訴她,一位老法國神甫叫做危赫瀾的便主持那教堂。她們在呈貢下了車看車開了,才走出站。

  呈貢縣城離車站有十裡,範寬湖他們的收容所在江尾村,離縣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裡,那裡便已到了昆明湖東岸。隔湖與碧雞山紅色削壁遙遙相對的是貢壩子的平壤與水畔的湖田。在這季節正是青翠好看。她們從車站下來,到壩子裡要先經過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車站上經常有等著客人的馬匹,十幾裡路在客人正是個好騎程,對於接晚車的馬夫說又是一日工作之後回家順路的生意,這兩個原因常造成一夥快樂的行旅。

  四個女孩子都上了馬。小範因為獨自來往的次數多,已有了熟馬夫,梁家姊妹雖然也常上城,但總是姊妹一齊走,不常和趕腳的談話,故此,人家認得她們,她們認不得人家。

  她們騎著馬轉過村角,踏過石橋,漸漸走上山路,四個人都因為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興,說笑不了。小範一馬當先,手中還提了一包比較重要的藥材不肯交給馬夫,又要回過頭來搶著說話,不料馬一上坡,背一拱,險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氣。後面梁崇槐就笑著說:「告訴你把東西交給馬夫,不肯聽,騎術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範恨得咬牙,無奈馬正向山上走得不穩,又不敢回頭,只能說:「既然你騎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沒吹騎得好,這麼簡單的邏輯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兩雙手就沒敢離開鞍子。」

  後面梁崇榕和藺燕梅正並轡徐行,聽見小範鬥口吃虧,便彼此擠眼。

  「你這個人就是說話變得快。」小範說;「早上還說不進城,怎麼隨後就又來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幫忙辦事?要是進城有事,怎下午又回來了,是不是一天不見我哥哥都不行?」

  藺燕梅心事裡本來也有這一樁的,聽了這話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進城下午回來的聽見這話也帶上了她,正想把話岔開,只聽見梁崇槐又乘虛攻入:「越說越下作了。真是這麼個明白人怎麼說話淨露空子?有事進城就不許早上去下午來?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樣呢?」

  說著三個人一齊笑起來了,崇槐回頭看了看說:「我們是專程來接燕梅的,這也不明白!」

  小範說:「知道我是糊塗人就好了,也別跟我費口舌了。我把燕梅請了來,人情叫你順手接過去。專程來接的,會在另一節車碰上!那麼燕梅還是專程送她阿姨的呢!罷罷,就算她是你接來的。反正人在這兒了,我正好讓步,真正功成身退,大將風度!」說著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馬夫一邊招呼著馬,又揮手令後邊的馬趕上,說:「天色不早了。一路還遠,大家緊著點走罷!」

  可不是天色已經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嶺,四野景象都黯下來,這一帶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徑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紅木傢俱的顏色。野草裡的蟲鳴,灌田的山水淙淙聲陡然清晰起來,寒風也覺得了,特別方才下過一陣雨,故分外覺得清涼。她們的馬趕到一起,結隊走,話也說得少了。這樣安靜了一刻,腹中不覺餓了,人便特別困乏想快點走到。過了兩座小土山,再盤著一個比較高的,轉過去,就上了第三個坡,那裡大路邊站著一株枝條委地,累累結了梨子的老梨樹。小范便指著對藺燕梅說:「過了這樹,再下坡時就可以望見呈貢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緩下馬來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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