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說不上來,其實你很成。比許多人都強。可是你就是不會打仗。你像是一個小孩子。一個聰明的小孩子。依了習慣來聽大人的話,甚至去聽比你不如的大人的話。也許是天性太柔和了?也許是你經驗之中只遇見過應該聽從的人,成了習慣。你可以聽伍寶笙的話。可是你和大余是對手。不必一定聽他的話。如果你覺得要改造他,你也可以那樣做的。可是去年一年來,你沒有這麼做。我們談論起來的時候就覺你不會想到有時候人是要去征服另一個人的。我們為你不平,我們卻沒有覺得你不成。只覺得上帝造你的時候少給你了一根強硬的骨頭,於是你從來不想征服別人。這樣你的許多美點,太多的美點,都成了使我們不平,生氣的原因!我沒有聽見過一個人說你不成。你好好硬起骨頭來!」他指了她方才自己指著的胸前地方:「你一定可以成功的。從新認識自己,也救回大餘。你聰明,能幹,敏捷,心眼兒好,有口才,你又好看!」

  「你又好看!」這個硬朗的讚美!這一大串兒現成的,真摯的形容詞。這毫無虛飾的說話!他這麼暢快的談論自己!當了自己的面!如數家珍!

  藺燕梅和他談話,談自己的心事,竟比和伍寶笙商議時還要覺得自然些。這個男孩子的說話是憑自己的意思,不考慮別人的晦澀的情感的。他就事論事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是個男子,也可能因喜愛這些可珍的品質而戀愛這個人的。他又是有見到的地方必說出口,不似伍寶笙那樣多為藺燕梅的脆弱心靈猶豫一下,而用幾句試探口風的話。也因此,藺燕梅的真情感閃躲不開,也自己遮飾不了,便只有接受他那沒遮攔的討論。她又正需要這種討論。

  「我要救他?」她說:「把他改成一個平常的人?」

  「這完全是大餘的口氣!」小童跺著腳斥責她:「他現在不是一個超人,他現在乾脆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你是救他免于成為瘋子!他一定教你念過尼采了。憑了自己的高興去解釋尼采,像他在壁報上的那些文章一樣!」

  「我救得了他?」

  「救不了也得救。簡直是要去干涉他!至少在拒絕他干涉你時,順便教育他!」

  「是我的責任?你們這樣覺得?反倒不是由他來教育我們?我干涉他,他歡迎嗎?」

  「看到什麼事該做,就放手做去。這麼說起來,我管得著你嗎?你歡迎嗎?」

  「你知道我歡迎的。」她說。從她的口氣聽來,這末了一句倒是頂要緊的了。

  「我的決心還沒有告訴你呢!」他說:「今天九步才上了橋,多走了六步!下回非用六次兩步上橋把它補過來不可!」

  「氣死我了!」藺燕梅笑著說:「你又去鑽牛角尖去了!我也來管管你吧!歡迎不歡迎?」

  「都是要歡迎的。你看,大宴、朱石樵,伍寶笙,大餘的話,我也都能聽。」他說。他提起旅行包來。兩個人並著走下橋去了。

  他們沿堤走,在樹蔭下走,又穿過一座石牌坊。那石牌坊在陽光下顯得十分潔白。下半截石柱上閃動著濃密的樹影,又黑得像灑上去的大墨點子一樣。這濃蔭又從他們身上滾過,他們走出翠湖公園了。

  他們既然把談話的隔閡打開了,一路上便絮絮不斷地談下去。藺燕梅說了不少她關切大余心理的地方,小童說:「所以啦!你一有了這種新思想,你馬上看出從前所看不到的地方!你決不是看不到的,而是你不用諮議懷疑的態度。你對他的論調接受得太快!」

  這些話對她都是有益的。所以當他們走到車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去吃東西時候,她的胃口不覺大大地增強了。

  「一杯牛奶。」她沒有思索地告訴侍役,因為她本來只想吃這一點點。

  「先別問我。」小童說著便離開位子,隨了侍役走到玻璃櫃檯前面,自己去挑。他一看點心樣式不少。他各色都要兩塊,咖哩肉餃,夾心蛋糕、桃酥、椒鹽火腿餅,蛋捲,已經一盤子了,這時候又有新做好的點心送出來了。侍役看他好像在採辦一個茶會的食品似的,什麼也都要嘗一嘗,就又送給他看,他見這許多又都是新鮮樣兒的,就一樣又挑兩件,馬來糕,蘿蔔糕,叉燒包子,脂油糖包子,香腸卷兒,蛋黃盒子。挑個沒完。藺燕梅奇怪起來,就過來問他。他說:「一個人每樣一塊。」才說完她不能跟自己吃得一樣多,也就笑了。他問還有什麼喝的。侍役說了許多,他都不滿意,後來聽見有八寶飯,他高興了。就不要喝的改要一盤八寶飯。兩個人才回到座位上去。東西慢慢都來齊了。小童順手拈了吃,沒有多大時候,被他把點心吃下一大半去。嘴裡還嚼著呢,手裡又去拈第二塊了。藺燕梅也吃了些點心,也被他把食欲引起來了。她看小童吃得太多,她問:「你沒有吃午飯?」

  「吃了。四碗,怎麼樣?」

  「四碗!」旁邊的侍役說。小童看他一眼。

  「你還吃這許多?」

  「點心同飯是裝在兩個肚子裡的。」他毫不在意,認為當然地說。聽見的人全大笑起來了。

  「我還吃點什麼呢?」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來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麼又吃了點心,反倒餓了?」

  「我說這玩意兒是越吃越餓的吧!也來個八寶飯?」

  「又太多了。」

  「那麼這樣,吃一碗,五子稀飯?」

  「也好。」她說:「還可以就了點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飯!」小童說:「兩碗吧,我也來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說著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對藺燕梅說:「別人若是請我豈不是給我罪受?連茶房都不打算賣啦!」

  他們兩個又喝了五子稀飯。實在飽了。小童付了賬,看找回的錢有個零頭,他就拿了一個雞肉包填在嘴裡,其餘的算小費。提了旅行包,送藺燕梅去車站了。

  他們到了,小範還沒有來。藺燕梅說:「我把票買了罷。省得叫小範花錢。」她把錢交給小童去替她買票。小童向票房洞裡買票,回過身來對她說:「其實現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貢無所謂了。」

  藺燕梅說:「買了票再說吧!」她心上也覺得小童的話有理,不過她不願站在這兒說話。他們買好票,坐在長椅上等車。小童買了幾個梨,連皮吃著。她也拿起一個用刀削著。

  她又快樂地吃梨了。她不是什麼罪人了。從小童的話裡想到全校不會有半個人因為這回事非議她。她真沒有去呈貢的必要。呈貢又是範寬湖,又是梁崇槐!

  但是她又想到余孟勤恐怕下了公事房會來找她解釋。她又想去呈貢了。因此她不知道該怎麼見他。她又覺得還是先去一下呈貢才好。而且此刻她自卑的心理又好了些。她不覺得是在範寬湖手底下受支使而是一個光榮服務的人了。

  這些事小童覺得都沒有什麼要緊,可以隨便。正說著,範黨怡來了,她忙得很。兩手滿滿的東西。

  「你吃梨!」她像叱責一個不聽話的病人那樣說:「小童,一定是你引他吃的!看吃壞了她罷!」

  「吃不壞的!」她笑著把梨核兒丟了。

  沒有多久,車子掛好,他們便走到車上去,也不容藺燕梅再有什麼猶豫,雖然小範不停地宣傳呈貢的風光並沒有多大作用在內。

  五點半,車開了。小童一個人回來。撒開了長腿,沒有多少時間,他走回學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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