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六七


  這時的雨景便如夢如畫。細密的雨絲如窗紗、如絲幕。橫飛著的雲霧乘了風斜插進來又如紗窗門幕外的煙雲幻景。濛濛一片裡,山村,城鎮都有無限醉人的韻致。

  走在這樣的雨中,慢慢地被清涼的雨水把烈火燥氣消磨盡了之後就感覺出她的無微不至的體貼,無大不包的溫柔來了。浸潤在這一片無語的愛中時,昆明各處那無名的熱帶叢草便瘋狂地長高長大了。

  看雨景要在白天。看她跨峰越嶺而來,看她排山倒海而來,看她橫掃著青松的斜葉而來,看她搖撼著油加利樹高大的軀幹而來。再看她無阻無擋,任心隨興飄然而去。聽雨要在深夜。要聽遠處的雨聲,近處的雨聲。山裡的泉鳴,屋前的水流。要分別落在捲心菜上的雨,滴在砂土上的雨,敲在窗紙上的雨,打在芭蕉上的雨。要用如紗的雨來濾清思考,要用急驟的雨催出深遠瑰麗的思想之花,更要用連綿的雨來安撫顛躓的靈魂。

  小童睡在床上想:「代價與取值常是公平無私地,無私的可怕!人要本了性情去做。評議。論斷,毀譽,曲直,自會發芽,抽條,開花,結果。是非公道在人心裡。」他快活地想:「伍寶笙到底被所有的人認出是一位天使。她當初哪會立志說:我要做天使!她真叫人愛慕!明天一早起來去告訴她去!還有,她一定也收到沈蒹的喜帖了。約她那天一塊兒去。」「這些受人稱讚的人細想起來都是有特別值得人稱讚的地方的!」他想得開心,自己笑了。外面雨聲正大,他翻了個身,雨聲敲敲打打裡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雨晴了,他起來拿了臉盆去看大宴,問了問時間,他是沒有表的。大宴告訴他時間還早。兩個人洗了臉之後,他便在大宴那裡給馮新銜寫了封信,又在空白紙上畫了許多小兔子,小鴿子,小松鼠,還有許多小荷蘭鼠,尤其是小荷蘭鼠畫得才叫像真的一樣,鬧了半天,把朱石樵吵醒了罵他,他忙拿起臉盆跑了。

  他回到屋裡,整理了一下床,就去找伍寶笙,走出了校門,小貞官兒喊他喝豆漿,他說:「等會兒再來!」就跑到南區去了。他先到試驗室去找伍寶笙不在那兒,他便出了小門往城牆缺口走。那時地上還留著晶晶發亮的這裡一塊那裡一塊小水坑兒,所有的景物都被夜雨沖洗潔淨了。空氣清新極了,一陣陣飄過野花香來。

  走到南院,找到伍寶笙,他說:「我是來發獎的!」伍寶笙聽了莫名其妙。他就講他們昨晚上談了許多學校裡的人物。覺得最深刻動人叫人景仰的就是她。而他自己是最得到她的好處的。他指手劃腳地講得高興,也不管旁邊上有人聽,也不管人家伍寶笙被他當面這一誇獎弄得多麼不好意思!最後他說:「我所以要請你吃早點!」聽的人,許多許多女學生一齊大笑起來了。

  「小童。」伍寶笙說:「你這些怪主意是哪裡來的呀!是不是又是大宴教你的?」

  「不是!」他說:「我今天一早就起來了。一夜惦記這件事!」大家又是笑。

  「好了,好了。」她說:「別再鬧了。我去帶上藺燕梅一塊兒去,行不行!」

  「好。」他說:「她是第二名。」大家更笑。伍寶笙就跑進去了。

  小童在外面等著。這些女孩子裡許多都是認得的。也就因為這個她們才這麼開心地笑他。也來和他說話。他說話都是不留情的,他直接了當地說:「學生不管是男或是女,我認為都是該用心的。自己用心而沒有成績的就該用他那一份力量來做鼓勵別人的工作。為什麼你們笑我?」大家不笑了,他又說:「我來這裡請伍寶笙,你們應該注意她,怎麼注意起我來了?她是一塊紀念碑,我是作成基座中的一塊小石頭。你們看紀念碑時也是這種看法嗎?」

  這種話她們聽了並不生氣。因為同學們說話常常都是如此的。小童尤其是以好爭辯而有名的。誰也免不了在理短時挨他的罵,同時,誰也多少有過一兩件好事被他知道而大吹大捧起來。因此挨他罵時從沒有人生氣的。女學生比較不瞭解這種性格。她們有時不樂意了,便稱余孟勤為「盲目投彈」,因為他為了一點小事不平便猛烈地攻擊人,同時他又是性烈如火。他們又稱馮新銜為「神經病」,因為他時常和人相處半日隻聽人說話自己不說。偶然說幾句,又是挺難懂的。其中有時也有些美麗的句子是為她們所瞭解的,便使她們快樂地原諒了那些離奇的話。她們便稱他為「神經病,」或者:「神經。」而覺他是很討人喜歡的。小童的話是率直而無機心的。她們便快樂地喊他:「小瘋子。」朱石樵幸虧已經先有了「白蓮教」的綽號,所以對於他那些玄玄妙妙的議論也就不用另想別名了。

  過了一會兒,伍寶笙同藺燕梅出來了。他們三個便一齊往外走。伍寶笙問:「大老遠地把我們找了出來,請我們吃點什麼好東西呀?」這一句話把小童問怔了。

  「吃豆漿呀!」他說。

  「還得跑那麼一大截路呀!」藺燕梅故意地說:「姐姐。我不去了。」

  「真是的!」姐姐說:「這個小童!咱們白高興了半天!」

  「你們說呢?」小童窘了起來,也怪可憐的。

  「我出主意罷。」伍寶笙說:「到府甬道,米線二王前面萊街子上買雞蛋,番茄去荷花舍吃麥片去。買的東西他們肯替煮的。」

  「荷花舍的麥片你們吃!」小童說:「我看著好了。那一丁點兒麥片,放好些水,又是死甜的沒有牛奶!」

  「你肯看著就行!」藺燕梅小聲兒跟她自己說。

  「真是!就怕你看都看不周到。」姐姐聽見了附和著說:「我進去找我妹妹,說這是一種光榮,要尊敬人家好意一點。燕梅聽了我的話,灑了一點香水,還塗了一點口紅呢?都看不出來!」小童聽見笑了,他覺得這類似的情形似乎什麼時候曾發生過。他們走到萊街子上,先買了番茄又買了雞蛋。看見有一隻大公雞羽毛十分好看。

  「看這只大公雞。」伍寶笙說:「頂多兩年,便長得這麼神氣了。你呢?小童。一天到晚鬧笑話。你什麼時候才長大?」

  「我已經長大多了!伍寶笙。我至少比才進學校的時候高半個頭。喝!也是一隻漂亮的大公雞了!」

  「走罷;走罷!」藺燕梅說:「別吹了。你看看這兒,這個籠子裡裝著的半大雞。你就是他們,吱吱喳喳地,剛換毛兒,才叫難看呢!」最後一句是她輕輕兒說給自己聽的。

  三個人走進荷花舍,把蛋同番茄交給他們煮,先叫來麥片吃。伍室笙告訴夥計說煮成三個雙盆兒的。少放糖。對小童說:「這個成了罷?」小童笑了。等一會兒煮好了拿了來,一人面前二盆,直冒熱氣,商燕梅身邊拿出一個潔白的信封袋兒,倒在每人盆裡一大些奶粉。小童太高興了,便先吃起來。吃得好香。他一氣吃了半盆,抬頭一看,藺燕梅手裡的白磁羹匙邊上染上了一塊口紅。他歎口氣說:「這個玩意兒有什麼用!光是添麻煩!虧你帶了奶粉來,不然我要罵你們耽擱時間久了!」

  「什麼事你也管!小瘋子!」藺燕梅無可奈何地說。

  「我倒想起一句話來。」伍寶笙說:「剛才找我們的時候,你何必那麼大吹大擂地?刺激了別人情緒對我們也不是好事。」

  「你自己覺得怎麼樣罷?」小童說。

  「我私下裡高興。」伍寶笙說:「因為我留戀我的學生生活,我也愛這個學校。」

  「那就夠了。」

  「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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