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五八


  「我就想起你來,燕梅!」她說:「我總覺得你不像是應該跟我們走向一條路的。我想不起來你將來是什麼樣子;守了一屋子的書?拿了一支筆?寫莎士比亞《對開本》的研究?我覺得不像。另外一條路呢,你看你的母親。有這麼樣一對兒人人喜歡的孩子,學了那些年音樂,為自己女兒譜一支歌?叫人人羡慕!我也覺得不像你。不過以今天的我回頭來看,我覺得還是生活本身要豐富些才好。至少也別像我們這樣單純簡陋。不過我也不贊成冒險。我想,一個人總要隨時四下裡看著,別把自己範圍住了。什麼事情要是按照自己高興去做。吃了虧,也甘心。是自己要那麼做的。人生下來,只有一段有限的生命。就像有限的錢一樣,固然要考慮,同時也要任性的花!」

  「姐姐!」藺燕梅聽了就問伍寶笙:「你說呢?」

  「史宣文跟我想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她說:「方才聽她說的時候,我有點替你擔心。她說的那種感覺確是我們這會兒想的。也非如我們這樣埋頭傻念了四年書不會感覺到。然而回頭來有這種感覺是不要緊的。比如今天的你一下子不考慮就接受了這思想,我就不敢說是安全的了。進學校不是為了求學的,難道是為了玩才來的?學問不是終身的,難道是學了四年便去了?四年功課向我們索取了四年好光陰,真是一件傷心事。但是這種制度下的大學教育如今全世界那一國不是同樣的情形!有時候我會覺得用不到這許多大學。更不必糟蹋這許多女孩子來上大學!有時候我又不服氣,不服氣光是男學生才念書,便拼命去爭。從這一點來說,我倒也未曾失敗過!」她想起的事情太多了,也一時接不下去話了。

  那邊藺燕梅不大懂了,她問:「不是說現在大學生還嫌太少嗎?照你說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是簡單的。」伍寶笙說:「比如這一年,我們經濟系有五百四十多個學生。中國一國也用不了五百四十個經濟學者。可是一個中國銀行,大小分支行,就要用不止五百個懂會計的人。一個學者,同一個技術人員是太不同了。我們換過來用。好比用斧子開門用鑰匙劈木柴一樣。換過來製造也是同樣的弄不好。大學是培養專門學者的地方。如果我們造就的經濟學者都出去當了記帳員豈不太可惜了。偏偏鑰匙又不能劈木柴,所以他們畢了業在銀行裡做事,還趕不上一個學徒出身的記帳的。這些話不談他。你是學文科的還沒有這些麻煩。說你不必上大學罷,我也覺得不像一句話。那天春季晚會散會的時候,我們在池塘邊,乘著月色看玫瑰花開,我想正是花好月圓的時候。便替你想了點心事。上學是玩兒罷,也對。好品貌也要培養在好環境裡。是做學術工作罷,從你的資質,耐心,也一定能成功。兩樣都做罷。那便也許兩樣都不成。想不出個結果來。方才史宣文的話,我先是怕你聽了之後生活態度一變,走了一條有風險的路子。這一點你明白。你在遊藝會之前說過,風頭對於一個女孩子是個危險的信號,我所以為你擔心。依我們的路罷,又怕你將來回頭後悔時,說出與我們今日相同的話。

  「現在我忽然想到了一點,覺得你有另外一個使命。這樣,無論你走的是一條什麼路,學校裡有了你都是應該的。這話說起來長,有一次我和小童談到校風的事,小童是個有思想的人,他能在腦子裡把校風比成宮殿,或是紀念碑,或是一條無知的牛,我想未必人人能有這樣的想像力。我贊成他另外一個說法,把校風就建築在幾個人身上。讓大家崇敬,愛護,又摹仿。這個人必要是一個非凡的人。她或他,本身就是同學一本讀不完的參考書。這書也許有失誤的地方。為了大家對這書的厚愛和惋惜,這一點失誤的地方更有教育性的參考價值。所以你無論是走一條什麼路,全是好的。即便是有風險的!」

  「別這麼說,伍寶笙!」那邊史宣文說:「事後有了這樣結果,那是沒有辦法,如今好好兒地,說了叫人害怕。年輕人愛美感,我們可以自自然然地造成一種崇拜高潔靈魂的風氣。我總覺得率真地盡了人性去做,都是動人的,你看余孟勤的固執與剛毅,小童的率真,大宴的厚樸,不都是常有人提起的嗎?事前不要教給燕梅什麼。由了她的天性。她天生是可愛的。」

  「別說我的事,」藺燕梅深思地說:「我一進學校,碰見你們和他們還有多少先生,都是叫人敬愛的。這校風一定是分在許多人身上的。是不是?姐姐?再接著講下去罷。」

  「就是這樣說的。蔡元培先生有一篇演講稿說美育的,他說可以用美育來代替宗教。不知道你看見了沒有?伍寶笙!」

  「看見過。」她說:「這力量一定是很大的。蔡先生才故去不久。大家對他的景仰哀悼,就可以比做校風的發生情形。」

  「想起來了。」史宣文說:「為了愛護池塘岸上的玫瑰花,範寬湖都把鄺晉元扔到水裡去了呢!范寬湖的正直,尊嚴勁兒也是一粒耀眼的明星。燕梅,你覺得他怎麼樣?」

  「也不怎麼樣。」商燕梅說:「他唱得實在好。說他的人品罷,功課,做人,也都好。不過我卻覺不出他怎麼特別能引人注意。用個性的明顯來說還不如余孟勤,小童,大宴他們。依你們的方才的話看,學校裡差一個余孟勤真可叫人覺得是一家裡缺了個承宗,傳業的長子。少一個范寬湖如同少了門前一對炫耀于人的石獅子。價值不同得多了。」

  「說得好,燕梅!」伍寶笙說:「學校裡有了你,又有了人人對你的愛。又感謝上帝給你這樣一個人以出眾的判斷力同口才。有了你,就不難造成一陣披靡一切,除垢掃汙的大風!我們都是愛校的人。真要替學校感謝上帝。」

  「姐姐,你今天是怎麼了?」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說:「直向我進攻?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學校裡有了你就如同有了個持家理業和上睦下的一個大兒媳婦兒!」

  這小妹妹心靈舌巧,姐姐竟想不起話來回敬她,那邊笑壞了個史宣文。她看見伍寶笙笑著要起床去找藺燕梅算帳。那邊藺燕梅邊看情形要壞忙擁了被坐起身來。史宣文說:「明天再算帳罷。別鬧得隔壁的人也不得安寧。」三個人都是吃吃的笑著不敢聲張。

  襯了有月亮的窗子,細紗花簾前床上坐著的藺燕梅的影子特別好看。伍寶笙看了就輕輕地說:「這穿了松松的睡衣的圓臉小花妖,什麼時候從月亮光裡飛進了我的窗子來!」她們常順嘴說散文詩。

  「她無在,無不在。」史宣文說:「是不是她原來就在這裡,我們沒有看著?」

  「我是來落在你的頭髮上。」這頑皮的玫瑰花神說:「落在你的頭髮上呵!我最親愛的大少奶奶,獎勵你持家的一片辛勞!」

  「史宣文!」伍寶笙氣得向大姐告狀:「你管不管她?剛才是你不叫我過去的!我聽你話了她還不完!」她自己也夠會淘氣的。她把頭髮在枕上亂揉。

  「燕梅。」史宣文揭出大姐姐的身份來說:「我若是管你,你服不服?」藺燕梅一聽,心上明白,若是不服,那下子放過伍寶笙來可不得了。她就低聲下氣兒,乖乖地說,「要打,妹妹就挨打。要罰。妹妹就認罰!都服!」

  「她壞著呢!」伍寶笙恨恨地說。

  「那麼。燕梅。」史宣文說:「我真愛聽你的《玫瑰三願》。現在什麼人也都一天到晚『我願!我願!』地。聽得煩死人了。你這會兒給我們唱一遍行不行?真正老牌兒的。」

  「我就唱。」她說:「我正想唱。我細聲兒地唱。」她就坐在窗前唱了「玫瑰三願」,聲音真細。就如隔了夢聽見小花妖唱的那樣。

  「姐姐要求你做一件事行不行?你這個滑頭的小玫瑰?」伍寶笙看了她的影子越看越愛。

  「都行!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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