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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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她看見就喊:「姐姐!我給你跳了我所最喜愛的舞!」她要走過來,她們忙扶著她。伍寶笙把她攬在懷裡,看她激動的樣子,又是那種感傷的聲音,也不忍問她是否願意再給大家點什麼。也不忍問叫她到後臺來有什麼事。只有屏息默數那緊貼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說:「他們沒想到要預備兩個。哪裡有跳舞也能跳兩遍的呢?范寬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邊房裡休息去了。何況一直跳著的藺燕梅呢?你來替燕梅說句公平活。她實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會散的,燕梅!」姐姐說:「你出去隨便說幾句話都是好的。他們跟姐姐一樣,不放心你是不是會累著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後面守著你。就在台門口。妹妹一下臺就可以撲到姐姐懷裡來。和現在一樣。」 「不!姐姐。」藺燕梅抬起臉來說:「去台前面請我媽咪來罷。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滿心的話要告訴我的好同學。請我的媽咪來罷。我要唱黃自作的《玫瑰三願》。這支歌的伴奏,媽咪不看譜也記得熟的。」伍寶笙聽了就示意沈蒹過來偎著她,又向藺燕梅說:「好好兒休息著,我去請媽咪來。」 到了台下,看見藺太太在陸先生藺先生中間坐著正在說話。她心上當然是惦念女兒。她料想著女兒是在出什麼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見伍寶笙進去又出來向自己走過來,倒覺得有點不同了。她忙站起身來問什麼事。伍寶笙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陸先生,藺先生說話,先笑著慢慢說:「燕梅請媽咪去伴奏呢!」一句話聽在旁邊人的耳朵裡,便如春風裡的麥浪,一排一排的向後傳,全場都知道藺燕梅又肯出臺了。 媽媽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隨了伍寶笙從小門往後台走。 「這就是藺燕梅的母親!」「這就是藺燕梅的母親!」台下又竊竊耳語著。掌聲便如驚醒了薔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開了。像一個獨唱節目那樣。母親坐在琴前面等著。女兒自自然然地走著尋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襲舞衣,卻又是人間的女兒。帶著笑,盈盈來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親。她的眼睛是能說話的。台下就寂靜得可以聽見禮堂外面校園裡溪水流往池塘的聲音。 鋼琴到了藺燕梅母親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謙和地給了一個引子。 「是黃自的《玫瑰三願》!」台下懂得的人馬上明白了臺上這出色美麗的女兒心上的事。 她在臺上對了這些師長同學唱。每人卻覺得她是仰了臉,真摯又孩氣地在和自己一個人說話。她只輕輕地張開了口,歌聲卻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靈帶了在室中飛走,繞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園外深山裡的青苔上,又鑽到雲層上去傳給諦聽的月亮。臺上的藺燕梅只是輕輕地唱。她那松鬆軟軟的小嘴唇是不會用力的。 歌詞的最後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藺燕梅在臺上祈求著: 「我願那妒我的無情風雨莫吹打, 我願那愛我的多情遊客莫攀折; 我願那紅顏常好,不凋謝!——」 這真是藺燕梅在說話。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說自己應有的一點希望。這希望也是一半為人,一半為已。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說話。她聲音珠圓玉潤,希冀之中又有了感傷,她感動了神?至少她感動了人,同時她更引起了自己無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韻多詞句少。 她緩緩抬起了雙手,拖了長長的舞袖。兩眼似乎看見了夜的天空上的神靈。誰能硬了心腸拒絕這淑婉的女孩這一點點請求呢?她是這樣虔誠地用了歌聲又邀致了這許多真摯的年青人的同情心為見證來祈求的。她聲音忽地增強。又似氣力已盡,血淚已幹那樣,掙扎不起。又如極細的鋼絲那樣輕巧地在人不能察覺時歇了音響。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華。」 幕徐徐落下。彩聲四起,人人不覺拍熱了雙手。禮堂大門齊開。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頗與平常散會不同。評說,高論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們,她們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樣。我要緊緊記年此刻心情。譽為『玫瑰三願』的衛護者。」 這樣這個又是歡送畢業同學又似歡迎新開玫瑰的春季晚會,散會了。 幕後伍寶笙忙迎上前來,接住了激動得幾乎站不穩的藺燕梅。一面看了從琴前站起來的藺太太。藺太太說:「燕梅還是那種叫我不放心的樣子。這麼容易動感情!」燕梅不動也不響,也聽不見母親向姐姐說的話。母親告訴女兒說:「好孩子,等一下讓你姐姐給你披上件大衣,夜晚涼呢,早點休息罷。媽媽回家了,可以嗎?」 女兒無力地點了點頭。又偏起臉來讓母親吻一下。由著母親走了。女孩子們幫忙藺燕梅收拾了化妝檯子。伍寶笙說:「衣服不用換了。反正回去就睡覺了。我陪她坐坐。你們忙罷」。她們就去幫忙收佈景,疊衣服,乒乒乓乓臺上亂嘈嘈地。不久,也清靜了。看她倆還不想走,便隨了大家一路唱著,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藺燕梅恢復了。又是有說有笑地。姐妹兩個攜手走到臺上。佈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蕭然,一無所有竟是這白慘慘怕人的樣子。臺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積了多厚的灰塵。空蕩蕩的一個大禮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丟著的紙。臺上台下的燈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們便如面對了盲人那無神的眼珠子。想想這片刻間的變化。自己仍是這一襲舞衣,美豔得賽過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臺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訴說三願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淚痛哭起來。姐姐也沒想到這時禮堂的淒涼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與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剛剛散了會,還是已到了千百年後人去樓空,兩個幽魂來憑弔故址。心上也不覺駭怕起來。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陣寒戰而哭,雖然她的幼小的心上還不曾學會這種聯想。 這是熱鬧後的冷落。成功後的寂寞。聚會後的散場。獲得後的空虛。歡笑後的淚水,滿足後的悲哀呵!不論她這樣年紀能不能理解這個,以她的天質她是感覺到了!無可奈何地感覺到了這個寒戰的力量! 兩個人急忙走出禮堂來。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樂了。新舍整個籠罩在和風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飄來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陽光還是暖暖的。月光如銀鍍在屋頂上,樹梢頭,向上的小樹葉上,姐妹倆窈窕的身上。她倆緊緊偎靠著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會後的禮堂心上還不免顫抖。 這樣一個夜晚,不用你去想什麼詩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進詩篇裡去了。她倆都不說話。不覺走到小池塘邊。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裡緩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動著。姐妹倆不約而同地坐在池邊青青草上。眼睛在夜裡是會慢慢放大瞳孔的。她們漸漸看出對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島邊沿上那綠牆也似的花叢,把它濃蔭的影子正倒映在水裡。月光微柔地夢也似的照著。四野是靜悄悄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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