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四九


  他不是偽君子。他也愛看商燕梅美麗的腳踝,這是他僅見過的最美麗的足。這足的旋轉,正確地落在他歌唱的節拍上.這共震給予了他說不出的美感。他又愛看藺燕梅的眼,那是他僅遇到的女孩子眼睛能不躲他自己秀美的雙眼的注視的。這雙眼睛的流盼,使他起了無限遐想。他又不是衛道的冬烘先生,她身上的氣息,她動用的化妝品,她吻過的鏡子,也都叫他戀愛;他也常朗朗帶笑地說出自己的心思來。不過那為他所不知覺地採用的文句,又全是崇高,居尊而不可親近的。他說:「藺燕梅真是難得,少有的美人!」可是這一句話裡便包括了:「她是很美。」「與我無關。」「有生以來看見的以她為最美的了。」「我的見識還要再推廣。」「她的跳舞來伴我的歌聲倒是能夠合適的。」之類的含意。他如此想也就如此想而已。如果問他會不會因此而戀愛藺燕梅。他就會不覺地失笑了。

  藺燕梅無暇的心,也不會戀愛他的。藺燕梅想不起在跳舞節目之外有什麼話會和他講。有時雖然他們三個人在去巫家壩的路上,看到河邊蘆葦上一隻翠鳥,她也會高興地喊:「看!範寬湖!一隻翠鳥!」這並不值得注意。因為這是她的習性。這是她天生的,可愛的動作。旁邊如果是小童,比方說的話,她也會說:「小童!小童!一隻翠鳥!」比方說是伍寶笙,她就會在把翠鳥指給她看之後再作出最媚的樣子,偎在姐姐身邊問:「姐姐,翠鳥好,藺燕梅好?姐姐,你說,你愛誰?」比方旁邊並沒有人,只有她的兩隻狗,她也會抱起兩隻狗來,揭開它們垂著的大耳朵,悄悄地告訴他們說:「不許嚇著他,也不許嫉妒他。我愛他。誰敢大聲叫,把它驚飛了,晚上就沒有牛肉吃了,不信你們就試試看!」

  藺燕梅,範寬湖的性情既然是這個樣子,他們就誰也不以為這次表演對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影響。好像是陪了大家玩。範寬湖覺得若不願看低劣的表演,只有自己去來一下。藺燕梅覺得第一是伍寶笙要她出臺的,第二是她不大敢真拒絕了大家的情面。第三,第三是什麼呢?她小小的心兒裡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春天的陽光太好了,她心裡高興,也許是因為有一篇美麗的抒情文要寫又懶得動筆。她便運用一身發育得勻稱的線條,繪在觀看的人的眼裡。

  只有範寬怡想法不同。她是要強,爭勝,也喜愛聽人讚美的人。她天資不可說不高,然而她用心太過。她也美,她偏要別人明說出來。所以三個人走在一起時,她整個注意力在路人的驚羨眼光上。想起表演時,她就一刻忘不了那天她應穿帶著什麼衣飾。看見了跳舞時的藺燕梅,和歌唱的哥哥時,就想起,這個是哥哥,那個是嫂嫂。他們的家庭一定又是使人人羡慕的。

  轉眼間,季節便更換了。晚春把節令傳遞給了初夏。原來是生長著的,此刻是葳蕤茂盛的了。發狂似地茁長的小樹及野草,在原野裡擠得滿滿地。公路兩旁濃厚的楊樹綠蔭及校舍建築受光與背光的陰陽面,全是強烈的光與暗的對比圖案。雨季慢慢地就要來了。先遣的陣雨常常突然來襲,可是又常常不等躲雨的行人站穩它又倏地晴了。青蛙的卵得到了水便流出他們藏躲的地方成了蝌蚪,在春天求到了配偶的雄鳥就把他的妻室在蜜月旅行之後,領到卜居的地方來阿諛她築巢的技巧。屋脊上的貓兒們早已不再出來吵人,而在哺下一代小貓的奶了。花朵都盛開著,笑臉迎接陣雨。蜜蜂、蝴蝶急促地撲著翅膀,飛到葉下去躲一陣雨,又出來曬一陣太陽。田裡的稻子變成深深的。捲心菜的心也摸得出是實實的了。一陣雨過去。就如魔法的棒一揮,所有的植物都長大一些。四野山上紅色的土壤便為綠色馬尾松的針葉或是高大的橡樹葉子遮滿。油加利樹那可笑的會脫皮的白樹幹,也為新生的小圓圓葉子遮住,看不見了。

  人是最不會玩的動物,他們忘了春季給他們的一點荒唐可愛的念頭。也不慚愧自己不如一隻鳥,一隻貓或是一株小樹。他們又轉過頭來描寫讚美夏季的雨水了。

  雨水下在山尖上,下在樹葉上,淌在山洞裡,也從草根旁滑過去。雨滴雨珠撞在一起,嘻嘻一笑,誰都再也分不出誰了。兩支小溪流撞在一起更連笑都來不及地又要趕路了。他們流下高峰,流過了無人到過的深谷,故意擦過稀見的黃萱花,又激越過聳立中流的石塊。河道轉彎時,又偏要碰那面的堤岸一下。最後終於像頑皮翹課的學生,逃不過教師的手,捉住了小小衣領,帶回學校去那樣,一齊匯注在昆明湖裡。

  水在什麼地方都是那樣頑皮。他們流過土壤,惹得小草忍不住要生長。流進池塘招得小魚耐不得要跳躍。他們是無處不去的。待他們果真到了一個地方,又是誰也指不出哪一滴水,是從什麼地方趕來的了。

  雨季的開始,在昆明是五月。

  在草木隨了陣雨生長時,校園裡縱橫的小河溝也就漲滿了水,那乾渴了一季的小池塘,就又充滿了。池塘中一個半島邊沿上那一片野生玫瑰的枝條,便開始綠了,拳曲的五片成組的小葉帶了嫩紅的葉邊與柔軟細小的刺,便慢慢地可以被察看得到。不久就舒展開來。有的還舉著小花蕾呢!

  遊藝會馬上就要到日子了,負責的學生幾乎都整天在禮堂內,在市街上,忙著借道具或佈置會場。上課的課室內看不見他們了。畢業生們也是一樣地忙碌,這個會是他們全體的成績,誰也要參加一分勞力。藺燕梅的舞蹈也純熟了。她似乎隨時都可以應了音樂起舞。她正如范寬湖,範寬怡一樣起初是練習曲譜,背誦曲譜,去表現曲譜,現在是已經瞭解了曲譜,和曲譜在感情上有了交流,到了以曲譜來表現自己的一種最快樂的境界了。比方說,在起初,她們還不能熟悉其中的一段節奏時,她們用一個流行又被她們喜愛的曲子來比較:「喏!這一段就和那一段差不多!」現在她們已經熟悉到另一種階段,比方她們之中一人見到了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她們就用這曲譜來形容給另外兩個人知道:「她眼睛那一垂,就和第三節,第四動那神氣一樣!」

  為了準備這會場和節目,學生們一面忙成那樣,又用心成這樣。禮堂門外,隔了一片草地,一個小池塘,那與禮堂的門遙遙相望的半島邊沿上的野玫瑰們,她們依了天色,季節,氣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從從容容地把她們的舞臺佈置好了。花蕾們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卻也怕臨時有些趕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兒染好了應有的顏色。又預先貯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經有了一朵盛開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頭。花萼細尖的萼片還是緊緊的合著,瓣尖吃力地擰成—股兒,像麻繩一樣。葉片們的工作更是繁重。他們趕緊生長,一天天地長大變多。染綠,更綠,更深的綠。他們忙忙地拉起手,重疊了身子。不久花枝叢下已經不再透過陽光,又過了幾天,這一片花叢已是一道堅固的綠牆了。葉子們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將出臺的花蕾。

  玫瑰花生長的半島上住著兩家田鼠。兩家田鼠支系全很興旺。小田鼠們已經會啃玫瑰枝上的嫩葉了。為了這點利益是共爭的,所以常常使兩家傷了和氣。不過每年雨季來到,他們便合作了。因為枝上的尖刺永遠能防止他們偷吃未長成的花蕾。叫他們混身刺破了,也嘗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頭頂上散發著醉人香氣的蜜汁!他們不會啃斷枝條,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莖,他們只是衝動地向上竄一下。然後被刺痛了,就馬上泄了氣。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裡去。枝上的刺一天銳利,剛硬一天。也一天多似一天。聰明敏捷的小鳥,也鑽不進花叢裡去了。這時一叢濃綠色的牆便陣陣地,安全又放肆地發出蜜香來了。他們也佈置好了表演的場所。只待日子一到,就顯示出那美麗奪目,如雪如雲的花朵來。讓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為移。她們只是無言地,靜悄悄地,享有著她們應該在臺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時光。她們如春風裡的燕子。

  這天下午,稍稍有一陣細雨,空氣裡的塵埃是濾淨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鏡,晚霞如野火燒山。歡送畢業生的春季晚會開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學校致了詞。他儒雅安祥。微笑多於言語。學生代表宴取中致歡送詞,興奮多於矜待,熱情勝過感傷。畢業生代表出臺致答詞了。

  出來的是伍寶笙。她的走路就夠令人有感觸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進學校時是那樣一隻羽毛才長齊全的小畫眉,現在是這麼一個嫋嫋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難相信我自己有這魔法,能調理出這樣一表品貌來。」她開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來邀致同學的愛慕,人人心裡就說:「不能罷!伍寶笙。留在學校不畢業罷!伍寶笙。把你的智慧給我們作指標。用你的工作給我們做楷模。用你的手來按撫我們幼小的創傷,用你的笑來培養我們的勇氣!留在這裡罷!伍寶笙!還要用你眉尖的一蹙來裁判我們的錯誤。用你芳馥,輕微的嘆息來寬恕我們那小小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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