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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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裡面,人人曉得淩希慧行徑。聽說有了這樣下落,那開學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兩個多星期後,伍寶笙她們一夥兒收到了她從仰光來的信,說一切都好。並且為了這一次出來開了不少眼界。詞句都是興奮得很。她的工作太緊張,太繁重,使她的信,不能寫長。伍寶笙把這信在校內壁報上公佈了。她又去見了淩希慧的叔父。那天報上又披露了淩希慧第一篇通訊。寫得又詳細又動人。叔父也高興了。說是他一族中僅有的傑出的晚輩。留下了她晚飯才放回來。並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帶回來公佈。這兩信一通訊是同日發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個樣。 這一學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別戀校。為了淩希慧的輟學,都感覺到烽火遍國的今日,能這樣弦歌不輟在昆明的日子誰也不多,學校的一切都分外可愛起來了。誰敢保他的學業不會中輟呢?這個學校從廿七年遷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經開了三年的課了。他們與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襲同來,帶來了戰時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們失去什麼,除了戰前大學生活中那些幽閒的成份。同時他們不但產生不同樣的成績,並且在空襲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年要在新校舍裡辦第一次畢業典禮了。許多人感覺要好好地熱鬧一回。要恢復課餘的遊藝,要恢復昔日生活裡的幽閒成份。還要惜別許許多多在奮鬥中的淩希慧。這樣一個歡送會,性質便與從前有點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學生歡送離開學校的,而是每一個人都要借了這麼一次會來加深學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據往常的習慣,知道畢業生在學期中便已開始忙碌得不可開交,所以這個會定要在春假後,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舉行。熱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籌備了。其餘的人也都熱烈地討論這個消息。藺燕梅舊年的一次茶會,放寒假前就是談話的材料。會後米線大王門前一隻荷蘭鼠,一面給了大家正確的消息,另一面也在大家腦子裡繪出有聲有色的茶會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詞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這些時似乎每個人都親臨了她的家,經驗了她輕易地便準備好了的歡樂。閉上眼就有她的白色長農。心一靜就聽見範寬湖的歌和喬倩垠的曲子。有了這些印象,不覺把遊藝標準提得很高。準備起來就分外難了。籌備的人一邊滿心藏不住快樂,一邊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采節目傳了出去。都像是國家之中負責國防秘密的人。走到哪裡,神秘也隨到哪裡。一舉手,一投足,以至於唇齒之一動,都有人猜測是否與遊藝會有關。大家都竊竊耳語著。 這情形就像這個季節一樣。和暖明媚的春陽裡,校園各處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綠油油如蠟色光澤的嫩葉。年青人的身上早已換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著春天的小快板那樣走著輕快步子。清水從小溪裡流來注在校園中央的小湖裡,白雲乘風飄來在清明的湖面上顧盼自己的容顏。三兩句愉快的對答,一片如許青天,幾句新春默禱,無一不是呈現著怡悅的景象,這樣還不夠。 有一種似乎是聲音,又似乎是一種蠕動的存在叫人時時察覺著;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調子?是新燕在傾訴他們說不盡的哺哺細語?是春蟲掙扎出蛹,是蜻蜓試他急速震動著的新翼?他們在什麼地方?藏在嫩枝葉底下?藏在天邊青山谷裡?在溫暖的泥土裡面?還是在每一個察覺到的人心上? 這就是年青人春天的感覺,春陽所教的歌曲。這也是學生們對這次遊藝會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預知的節目所暗示的。春天所給的禮物,他們盡情享用。他們又作出自己的表現來報答這大好春光! 這天是個星期六的上午。伍寶笙在試驗室中工作了一個早晨,聽見下課鈴響了,她就站起來把用具收拾起來,把桌子理清。把紙張,圖表疊起來,一面脫下白色試驗衣服,嘴裡輕輕唱著歌。回頭一看,見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陽光從窗外送進一桌濃蔭交錯的李花影子來。她看了獨自笑著。笑自己竟會一上午忙得沒有發現。這間試驗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話無人可訴。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脫衣裳。春陽是暖的。桌上的影子裡似乎還有蒸蒸上升的地氣,使影子有點閃動。她心也一動,走到窗前順手在桌子上鋪了一張白紙,用來拾取這一幅春窗的圖畫。她隨手用鉛筆在白紙上鉤這些花枝的姿勢。心上頗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靜下來不知道作什麼好。 每個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藺燕梅下課來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聯合大學上課時間一直是很特別的。早上七點到十點半。下午兩點到五點半。為了中間一段時間有空襲的時間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剛開始,就是大家都沒有課的時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簡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課。 她正在有心無意地鉤花影,一個人像燕子似的從窗前過去,她面前的紙上暗了一下再一抬頭,藺燕梅已經到了試驗室裡了。她一看,藺燕梅穿了單單地一件花衣服,一雙軟鞋,一點聲息也沒有就進了試驗室。手裡抱了一大疊書。她看見寶笙就說:「姐姐!」 「呃?」 「姐姐!」她湊近了她的姐姐,兩隻眼睛直在姐姐臉上找尋著,她把書攤在桌上,人順了兩隻手臂一滑也就伏在桌上。仰起臉來呆看著她的姐姐,把姐姐看得難為情起來。 「燕梅!」她說:「你這麼看人是幹什麼呀?咱們走罷,回宿舍吃飯去。」 「不,姐姐。」她說:「你有什麼好事兒瞞著我?你一個人在屋裡怎麼笑得這麼好?」 伍寶笙聽了心上喜愛這個孩子會體貼人,就捧起這個近在唇前的臉親了一下。把自己的眼睛讓過橫在眼前的人向窗外天邊遠處望著。把頭一偏,說:「我手裡描著花影子,心上想著一個人。」 她的聲音就像是背誦一首短短的抒情詩。 藺燕梅也就像作戲那樣說:「我的好姐姐,你心上想准?能不能告訴我?」她說話的神氣就像是翻身從雲間落下,輕輕停在手上的一隻鴿子。 兩個人都笑了。一同走出來,看了地上清楚的自己的影子,穿出新舍南區小門,順了城牆根花圃的外沿向城牆缺口走。春光到處呼喚著行人的注意。耀眼的光明。什麼角落都是歡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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