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四四


  「別敲豁了刀刃兒,弟弟!」她說。兩個就都走進來。

  大家此刻早都一點不拘束得像在自己家一樣了。有的圍上桌去誇糕點好看,有的去和弟弟玩。弟弟一個個都見了。藺燕梅要他去收集碟子。由姐姐切開糕,並且擺上點心。弟弟把第一盤給了媽媽。第二盤給了爸爸。姐姐說:「傻孩子!客人呢?」弟弟就笑。把手中一碟糕差點傾在地毯上。

  小童一邊吃一邊直喊好。藺先生說:「是真好罷。可以說出來了罷?這點東西把燕梅忙了一天!」

  「爸爸就多吃兩塊罷!」她說:「要你宣傳!」大家知道是她作的,卻驚叫了起來。她只是輕輕地笑。殷勤地讓大家多吃。

  「用不著讓,燕梅。」伍寶笙說;「准定都會當飯似的吃飽了。你若是不信,有多的小童都能帶回家去呢!」

  「你看你早說了一句!」藺燕梅說:「我當真預備了一盒給他帶回去呢!」

  「真的?」小童說。藺燕梅已經跑出去捧了個大紙帽盒來。大家圍過來看。藺先生藺太太也不知道她搗的什麼鬼。帽盒一揭開,啊!

  「一隻蛋糕荷蘭鼠!」大家不覺一齊說。這只荷蘭鼠胖胖地有兔子大,真是非常可笑的神氣。白的奶油,和巧克力,作成一隻花的荷蘭鼠。兩隻小眼睛是藺燕梅自己的紐扣。小童發了愁。「這怎麼捨得吃呀!對不對?」伍寶笙看了他說。大家都笑。誰也覺得吃了可惜。那樣子實在做得太好看了。

  「真是好。」藺先生說:「把爸爸的帽盒也給送人啦。」大家聽了又笑,小童忽然想了起來就跳起來說:「送給米線大王!」

  這一聲大家歡呼起來。伍寶笙叫大宴把這米線大王宴請學生的事告訴藺先生藺太太。范家兄妹也是第一次聽到。藺先生聽了嘆息。藺太太直掏手絹擦眼睛。

  茶點吃光大家竟有飽餐一頓飯似的感覺。藺太大對藺先生說:「燕梅確是長了不少見識。她的主張真對。你的客人來三十個也吃不了這許多蛋糕!」藺先生大笑著看他們,男學生也笑,女學生才有那麼一丁點難為情起來。

  「燕梅!」藺先生看他女兒收拾了桌子,又給大家添了茶,就說:「你,琴也聽了,唱歌也聽了,又煩了喬小姐唱了一段奇雙會,你用什麼招待人呢?淨讓大家誇你荷蘭鼠做得好?」藺燕梅聽了忙用手勢叫她父親不要說。她父親偏不肯停。急得女兒直央求;「爸爸!爸爸!下回罷!下回罷!」鬧得大家都聽見了。伍寶笙過去問她是什麼事,她不肯說。藺先生說:「我要來催場了。」他便走到鋼琴前在琴蓋上取下一個提琴盒子來開了琴盒,拿出琴便試了試音,藺燕梅羞澀地向大家閃爍著她明亮烏黑的眸子,說:「不要笑話呀!」便跑上樓去了。藺先生試好了音,過去請了藺太大來坐在琴凳上。先合奏了莫札特的一個小舞曲。藺燕梅下來了。

  她換了衣服。穿了軟鞋和長長的白紗舞衣。把頭發散下來,一隻手提了衣裙走來了。大家看得太著迷了,都不知道怎麼好。她的小嘴也微微張開了,因為心跳太厲害了。

  「開始了!」藺先生說。燕梅就把腰略一彎行個禮。音樂一響,她輕輕一聳舞步便旋轉起來到了琴台前一塊沒有地毯的光滑地板上。她跳的是一種不急躁也不滯緩的表演舞步。正合她身份年紀。她舞起來如閒話那樣自然,如顧盼那樣明媚,如蜜蝶那樣快活,如白雲那樣悠暇,如麂鹿那樣靈巧,如家鴿那樣優美。她舞起來就不覺手足無措那樣窘了。在舞步沒有規定眼睛一定要看什麼地方時,她也敢看了大家偷笑一笑,作父親的也還她個高興贊許的鬼臉。

  音樂快了起來,她的步法也隨了加快,同時拍子還是那麼清楚。忽然,提琴鋼琴都停,她便如棲息昆明四郊古樹上的白鷺那樣,輕巧地落在樹顛、無聲息地斂起了美麗的白翅。

  她再站起來行禮,母親便把她攬在懷裡,坐在沙發上。由她伏在懷裡,跪在地上,長長的白紗衣服鋪在淡黃有光的地板上。大家只曉得拍手,不知道說什麼好。弟弟看了姐姐也愛。他就用小孩那蹣跚的步子,也跑過去撲在母親膝頭。姐姐伸開手臂抱了弟弟的小頭,遮了羞臉。半天也推她不開。她的臉上此刻倒泛起了一片桃花顏色。

  外邊日色漸漸暗下來,窗影長長地拖在客廳內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人身上。夕陽已經銜山了,像是做了一場美麗的春天的夢那樣。大家戀戀不捨地起身告辭。藺燕梅就穿著舞衣送他們出來。這時看她穿了這長長的衣裙又不顯得不同。正似如她這樣顏色,再美些的衣服也好家常穿那樣。

  范家兄妹和周體予借的三輛自行車也由傭人推出來。大家說一同唱唱走回去罷。藺燕梅和父母親送到柵門口。一對狗直送到公路上。

  小童捧了大紙盒,大家快樂地一路唱了許多歌,走進城已經是很晚了。大家仍是在一塊兒走去文林街,找到米線大王。商量好了,誰也一言不發往後院直走。見到老婆婆才由伍寶笙說明原委,把紙盒遞上。老婆婆感動地流著淚,把兒子媳婦喊了進來,叫他們再三謝了,要他們在門口把這荷蘭鼠擺三天。

  一傳十,十傳百,昆明城西北角上這個拉丁區裡,借了這段佳話,學生和居民的感情要好無間便真如水乳交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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