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三二


  藺燕梅的母親起初很不放心她寄宿在學校裡;也怕她在學校裡受不了苦。起先常常來看她。後來藺燕梅便害羞別人打趣她,說她還要吃奶,就求著母親不來看她。有時父親有事。來到文林街米線大王這一帶昆明的拉丁區來,便有時也把女兒接出來。後來看看女兒很愛這新環境也便隨她去了。作母親的也有時想起學校中的飯菜不會好吃,便常著人送來,或者在女兒回家去時自己帶來。她拗不過才帶了來。帶到學校使分給大家吃。這本是最受人歡迎的事。不過在藺燕梅便不同了。她的家庭如此出色地好,使她顯得這麼與眾不同,倒叫她怪羞見人的。別人吃她帶來的東西還要說惹她著急的話。玩笑的事說說也就罷了。偏偏那個淩希慧每逢叫她去吃那些精緻的點心時她的閒話就多了。有一次她說:「燕梅的媽媽像把女兒送進了地獄似的,想給女兒點心吃,偏要撤點在四周,喂餓鬼,怕女兒搶不著。」她不知道一句話傷了人家的心。她回家又說不得。下次再有東西強她帶來,她便在文林街上偷偷送給洗衣婦給他孩子吃。不敢帶回宿舍來。有時小童找她要吃的,她才特別給小童帶。他們孩子的心,倒是合得來的。

  她的媽媽不許她把衣服交給學校中的洗衣婦,說:「他們把什麼男人的衣服放在一塊兒洗!衣服別怕麻煩,帶回家來洗!」她便不肯,便說別人會笑話。媽媽就說:「有了學校什麼都是學校好了。我全依你。只有衣服非帶回來洗不行!髒死了!要是嫌麻煩,用汽車去接你!」「我帶回來!我帶回來!媽咪!」她就趕忙哀求:「千萬別拿汽車接我!」說著她就會往媽媽懷裡撒賴。媽媽就摟起她來笑著說:「算了罷!別裝大學生幌子了。瞧你這個樣兒。頭髮全鑽亂了。還要媽咪梳辮子?」女兒就只是笑,不說話,直要在媽媽懷裡蘑菇夠了時候才起來。

  可是衣服她聽媽媽說了也不大敢交給人洗,大件的帶回家去。小件的便自己學著洗。有時把手洗得又酸又疼,也咬牙作。這樣回家時,回校時還都要帶著大包包。伍寶笙便笑她說:「燕梅嫁到聯大來還好,離娘家近。若是嫁遠了,這一趟一趟地回娘家也夠累死人了。」

  寒假來到。大考才考完這下午,那輛大家熟識的車子便來了。母親名正言順地來接女兒。藺燕梅也早收拾好了坐在屋裡等著。大家都到她房來送她。看了她那穿戴整齊了等候的樣子,又像是由學校嫁出去似的,在等花轎子。沈家姊妹早日已回家了,淨剩下些沒有家的。大家看了,彼此心酸,弄得藺燕梅也不知如何才好。史宣文的床上已是空的了。她想再搬空了一個床真不知道叫這慈愛的姐姐怎麼受。淩希慧是自小父母雙亡寄養在叔父家由叔父教養大的。叔父是個單身漢,做著很大的生意,家裡沒有年紀相仿的姐妹,她寧願留在校裡,找無家可歸的姐妹玩,不願回去。今天她也來送。還有多病寡言的倩垠,也因為藺燕梅是第一個使她樂意交友的人,因為有了藺燕梅她才有了朋友,也羞澀地來參加這非正式的送行。範寬怡又是同她哥哥去玩了,沒在這裡。

  母親到了。她自已找到了宿舍。一下子多少女孩子來喊「伯母!」都是這麼長的大姑娘。作媽媽的心都是一樣的。累得她拉拉這個,看看那個,都是笑嘻嘻地。她才放心女兒在這裡實在不錯。而且她人緣必定甚好。她接了女兒走。大家提包拿件地一路送出來。她認真地邀大家去她家裡玩。免得女兒在家裡想他們。

  「我們來便一夥兒都來!」伍寶笙說:「我們可是要吃的。」

  「當然,當然!可疼死我了。請都請不到的。」她真是疼這個伍寶笙。

  「媽!」燕梅說:「過年時候來!他們都是沒處過年去的!」

  「過年來行。」媽媽說:「可是不能大年初一來。那成了叫人來給你爸媽拜年了。這樣罷,年初三來。到時候要一定都到!」

  「年初三!」伍寶笙說:「一定!」

  「年初三可以!」淩希慧說:「年初一我得回去給叔叔拜年。」

  這樣藺燕梅才歡歡喜喜地鑽進了汽車門,車開走了。

  「藺燕梅回家了!」「藺燕梅的母親到宿舍把她接走的。」「藺燕梅一個寒假都要在家裡,在遠遠的巫家壩附近那小洋房裡了!」「藺燕梅走了,伍寶笙哭了。」「伍寶笙哭了還是那個不說話的幽靈似的喬倩垠勸的。」「喬倩垠其實也哭了!」這樣的話便傳開了。這樣誰都知道校園內一時看不到她了。誰的心上便都覺得她在校時該多接近她,偷偷守候著她。到如今一個長長的寒假她都要在家裡過了!大家心上便泛起一點惆悵,一種漫無心緒的感覺一直要到明年開學的時候。懶得梳洗的人,又恢復了憊賴的神氣,因為校園中沒有藺燕梅來看他了。愛說粗話的人又試著說粗話了,因為校園中沒有藺燕梅來聽他。那些用功過分或過度疲勞有憂鬱症的人便又愁眉喪臉了。因為沒有藺燕梅向他笑。沒有藺燕梅那明眸皓齒的一笑,他打不起精神來,馬上為憂傷打倒。

  然而藺燕梅開學終會來的。她會重新和他們共同生活的。並且她臨走時還說要請客呢?請的都是誰?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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