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三〇


  「敘述故事用散文。」伍寶笙說:「這種美在節奏上的意象,要用音樂來表示,至少要用詩。」

  「你一個人走,便好看。有些女孩子不敢一個人在大家注視之下走一條大路。她會忸怩起來,有一個人伴她,女伴也好,才能走得成一條直線。藺燕梅也是能走得直的人。她有她的原因。她不曾注意到別人愛慕的眼光。仿佛太陽是為她照著,白雲是為她浮在天上的。她當然可以走得好。你是因為心細,聰明。走得好。因為你們各有性格,所以你們兩個人走,便如合聲,一個人走,也有獨立的韻律。你們走在一起,伍寶笙!真好看極了!」

  「這就壞了。」伍寶笙笑著說。「一分析美感經驗,你就成不了詩人啦。」

  「我不是詩人。」小童說。「可是藺燕梅和你確是仙子。她來了,比得女孩子們都沒有了光彩。卻偏偏會依在你懷裡撒嬌。我想這樣的女神們全是從流水學來的腰肢、行雲教會的步法,那調和、靈巧的節奏,就像影子同花枝的不差節拍。」

  「夠了!」她說:「說著說著詩就來啦。用節奏協調來理解動作是對的。可是『腰肢』兩個字大繪形了。其實自然界原本沒有不美的動作。小貓的爬,大貓的縱跳。松鼠的攀援,飛鳥的展翅。哪有一樣是不好看的,還有你說的行雲流水。只有人,有的兩肩不平,也不注意是生活中什麼地方不對勁。肢體僵硬更索性不運動。不但慢慢自己舉動不美,不久也分不出什麼舉動是美的,什麼舉動是不美的了。」

  小童當然不是詩人,藺燕梅也不是女神,她只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兒。引起小童一片讚譽的也就是這明淨伶俐的女兒心境。如果是天上一位女神下幾,那麼天人相隔,誰又關著誰的事?伍寶笙常在藺燕梅身上找出她所喜歡的小童的那一派真摯的情感。她常願有她在身邊。小童開學是二年級了。試驗室佔有了他。他也顧不得去找伍寶笙淘氣。藺燕梅便在伍寶笙那裡替了他。天天「姐姐!」「姐姐!」追著伍寶笙叫。

  說起功課來,女孩兒在這一方面的聰明如何是很難判斷的。她們心靜下來,一塵不染時,真是冰雪聰明,竅竅通澈。一旦心上有了排解不開的事,那份糊塗勁兒又叫人生氣,又叫人可憐。她就很可能救也無從下手救地一瀉而下,再也掙扎不上來了。這種地方難怪先生們喜歡粗手粗腳的男學生或是模樣平常的女孩子。說來也是,像伍寶笙那樣人品,獨往獨來無牽無掛地四年用功能有幾個呢?

  余孟勤是個好管閒事的人。他先見藺燕梅竟有伍寶笙之美,心中不服氣,他想也許不致有伍寶笙那樣成材具。「一個小姐,一個嬌小組罷了。」他想。而他是只看重學業成就的。不料他聽說,藺燕梅思路是那麼靈活,文筆又極敏捷。這些是天生的資質厚,也不談他,沒想到她為學態度正派,拘謹小心。只拿上課來說,她從不缺課,筆記是又整齊又乾淨。參考書必讀,圖書館按時去。因為她心靜,心專。事半功倍,人人誇獎。余孟勤耳朵聽得熟了。心想:「會有這樣的事!」有一天他見到金先生,使閑閑地談了起來:「金先生,保護人制度實行以來。才發現一個重要問題。」

  「一點也不錯,」金先生正在寫一點東西。一句話問在心上,便抬起頭來摘了眼鏡:「不但實行上有了問題,連這制度的名字竟都要改。」

  余孟勤聽了大笑起來。他笑聲朗朗震人。目中一排整齊的牙齒也都雪白有光:「比方說,沈葭帶範寬怡罷。一起走,很明顯地,這個小孩還沒有完全弄清她的新環境,她很聽話,也很柔順。這不過是她的一種表演罷了。現在她漸漸露頭角了,就不服人了。沈葭是個好姑娘,處處不防人。有時一兩句玩笑話,範寬怡不肯讓,她能尖酸地把沈葭說哭了!」

  「你以為範寬怡的心理是怎麼樣呢?」金先生說:「這情形沈蒹告訴過我了。」

  「我看。」余孟勤說。「也沒有什麼。她在家大概是驕縱慣了。又天生偏偏也有些可驕的地方。加上氣質不淳厚,便處處想爭強。不能忍受別人當面去恭維他人。伍寶笙告訴我說,幾次都是因為沈葭忘其所以地稱讚藺燕梅她便說刻薄話。」

  「所以我想,保護人制度一個名稱竟不如童孝賢說的大姐姐大哥哥制度好。哥哥姐姐是可以叫弟妹氣哭的,但是對帶領弟妹不妨礙。」金先生笑著說:「不過你提起伍寶笙來,她倒是極成功的一個。藺燕梅不用說了,就像她自己的妹妹似的。又像是到大家心上來做她的替身的人。她明年畢業走了,大家心上可以不致空虛。藺燕梅竟似她的小時樣子。至於她帶的那兩個弟弟呢,一個蔡仲勉,本來很害羞的,現在也很肯玩。聽人家說,他還參加比球,一定要拖伍寶笙去看。另一個薛令超,方才還在這兒,到我們系裡來看雜誌。我問他:他的大姐姐好不好?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伍大姐真奇怪,什麼全懂,藺燕梅學外文,那英文她教得了,我學國文,說話用字全不及她帶神。我看看心理系裡能找到什麼東西考考她不能!』他還說他母親要他把伍寶笙請回家去看看,是誰家的小姐使他們孩子誇成這麼個樣兒!她真能!就會把感情弄得這麼好!」

  余孟勤看金先生說得高興,便也不敢攔。一聽見說到一個段落,忙引回他的題目上去:「伍寶笙是個成功的。男生裡也有些很成功的。說起藺燕梅是她的小影兒來,我想起,藺燕梅此後在學校的動態,是大家要代她考慮的。這是上蒼有意派的一件責任。我們不能失敗。她的處境已不甚好。」

  金先生聽了說:「不過她現在很用功。她的心情大概還是很簡單的。我們不必插手。」

  「就是這個話。」余孟勤鄭重其事的:「方才提起的範寬怡便顯然有嫉憤的心理。那可以看得出來,不久或者今日大家所愛的人,來日為大家所妒!」

  「這推理是可能的,可是太簡單了。」金先生說:「何致如此?這個關乎個人性情。以藺燕梅的好性情來看決不致的。 不過我們仍有工作可做,你說是不是?」

  「就是!」余孟勤說:「今日藺燕梅還是幼女的心理。我們要像看護一個危險期中的病人。要到她平安渡過這時間到了伍寶笙那種有見地、有瞭解的境界。」

  「你說應當怎麼辦?」金先生又問。

  「我就是來向金先生問這一件事的。」余孟勤下了他的結論:「她現在非常用功。而她在別人眼中又被看得很高,這種尊榮可以延續她用功的力量。很可能她今日如此是因為初入大學十分興奮,同時環境太新,使她覺得只有專心讀書是最簡單的適應辦法。我們乘此使她養成習慣,暫時不妨加重她功課上的負擔,一面灌輸學術尊榮的心理。不久,她習慣成自然,那時學業便是她的保護人。她可以有東西來維繫那很可能受到干擾的心了。」

  「女孩子的心無時不是在受干擾的。」金先生說:「這是一種本能。你想用書本來轉移天性又何必呢?我們可以保護她叫她能保護自己。我們不必用學術來造成一個壁壘把她鎖在裡面。我們頂多可以引起她對課業的興趣,如發起文藝創作之類。不必教她帶發修行!我說一句重點兒的話:我寧願看她成績平平,而風頭極健,為同學指示人生的另一方面成功。不願用她來作一個死讀書的代表,頭也不梳,衣服也不講究,過不了兩年戴了副大眼鏡像我這樣,然後又用如簧之舌去蠱惑後來千千百百新來的藺燕梅。」

  「那麼金先生想她未來的結果如何才是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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