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八 |
|
夕陽倚著了西邊碧雞山巔了。天空一下變成了一個配色碟。這個畫家的天才是多麼雄厚而作風又是多麼輕狂喲!他們這些快樂的王子們躺在地上,看見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雲區在迅速地更換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雲,為了離山近,先變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間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盞花。這兩朵雲之間灑開一片碎玉,整齊、小巧、圓滑、光潤,如金色鯉魚的鱗,平鋪過去。一片片直接到天邊。金色的光線在其中閃燦著。天邊上,橫沖過來的是疾卷著,趨走著的龍蛇猛獸,正張牙舞爪眩耀他們的毛色。濃黑的大斑點,滾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魚鱗若是工筆細描的地方,這裡則是寫意大潑墨處了。靠近落日處的長條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針投到驚歎的眼睛裡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變暗,那些魚鱗也變成金紅色然後再消失了。晚景可愛的晴空是一抹蔚藍的天幕,均勻地圓整地蓋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現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牆與牆根成行的大樹,及天空沙啞飛叫著的鴉陣更顯得清楚,成為鑲在藍天上的鏤空黑紙剪影。高高飛著的白鷺比烏鴉還要醒目些。尤其在他們盤旋翻身展翅時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個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鷺也漸漸少了。他們一隻只投到老樹枝上。一斂翼便與黑色枝葉隱在一起,找不見了。 碧雞山也從淺綠變成深藍,終於摻進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終不是全黑的。因為日光還從那後面散出來。仿佛能從龐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滲透一點光來似的。紅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處那些長著翠綠色馬尾松的小紅土山也全分遠近別濃淡的溶為深淺的灰色。他們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氣去安息那樣,太陽下山之後,他們一齊變矮了許多也躺得平穩得多了。 那麼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風帆漁舟呢?是不是湖水別離了陽光,換卻了明淨的水波而映著漁火,閃著一條條金色的飄帶了呢?漁船也借了紅布燈籠一點點微光,照著汊港蘆葦間的水路纜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飲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罷? 透過了蒼鬱的古木枝條,看見天色寧靜極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顏色又都及時歸還了夕陽。什麼全變得清清淡淡極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許人逼視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見了。他們幻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朧的一片中了。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時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為它而沉醉的人們會悄立在空曠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兒們眯著眼來笑他的時候才能突然驚醒,摸著山徑小路,漆黑的夜色裡,蹌蹌踉踉地回家。 昆明的氣候就是這樣,早上天初明時,夜晚日剛落後,不管白天是多熱的天氣,這一早一晚,都是清涼涼地。這兩道寒風的關口,正像是出人夢境的兩扇大門。人們竟會弄不清,到底白天還是夜晚,他們是生活在夢幻裡!怎麼才因這陣寒風驚醒了這個夢而發現身已又在另一夢裡了呢?正像話劇舞臺開場與閉幕兩度黑暗一樣,叫人弄不清哪一個階段裡他才是真正不在戲裡。 夜當真來了。她踏著丘陵起伏的曠野,越過農田水舍,從金馬山那邊來,從穿心鼓樓那邊來,從容地踱著寬大的步子,飄然掠過這片校園,飛渡了昆明湖,翻過碧雞山脊,向安寧,祥雲,大理,保山那邊去布她的黑紗幕去了。夜當真來了,一陣冷風,枝上返歸的小鳥凍得:「吱——」的一聲,抖了一下柔輕的小羽毛,飛回家了。到處都是黑的。牧豬人趕了豬群回來,前面的牧豬人嘴裡「囉,囉,囉,」地喚著,後面的用細竹枝「刷,刷,刷,」地打著。一群黑影子滾滾翻翻地從公路邊,成行的樹幹旁擦過去了。公路上還有車輛,還有人馬,也都看不見了。只聽得「索索」聲音,大概全想快點走完一天的路罷? 這夜景是一個夢開始的情形呢?還是一個夢結束的尾聲?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還是將開的一幕?那些走動的聲音就是舞臺幕後倉忙佈景人的腳步罷?這無時間可計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罷? 喏!燈光亮了!校園中的總電門開了!圖書館,各系辦公室,各專門期刊閱覽室,讀書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長列火車似的宿舍整齊的視窗,全亮了!所有的路燈也都亮了!視窗門口,能直接看到燈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溝也有了流動的影子。校園內各建築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陰陽面。走動著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覺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