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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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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看見尺們量了半天,量出來的竟是一大堆的主義,不禁搖搖頭。他把尺們撿收起來,扔到牆角去了。而那堆尺,繼續在牆角不停地發表它們的量度觀感。 它們說:老是說一個茶壺,並沒有說人怎麼樣,關心茶壺比關心人多,這是反小說。又說:這個人忽然想起街上的一棵樹,忽然想起家裡的一張椅子,這是意識流。又說,可以把許多成語放在一起。成語都是既成品。可以把既成品拿到展覽會去展覽。又說:如果張開嘴巴說話,看見言語是七彩繽紛的有花朵的形狀,就是魔幻寫實了。又說:沒頭沒尾,忽然唱歌,忽然大叫,當然是一幕突發性的戲劇。 屋角有一把尺一直一聲不響,到現在還是閉著嘴巴。這把尺,自稱天下第一尺。據說,有一次,它量過一堆天下第一的字紙,於是就自稱為天下第一尺。自從做了天下第一尺,它再也不肯量度別的字紙,認為這麼做,會失卻自己的身分。所以,這尺一直站在牆角,無論別的尺說甚麼,它都不發一言。住在大廈頂樓的人每次見到這尺,就說,既然不肯量度字紙,哪裡還算是一把尺呢。真是天下第一廢物。 還有一些尺,因為壓在許多尺的下面,很少有機會被拿出來去量字紙,所以發表意見的機會比較少,不過,它們並沒有因此沉默,同樣在牆角上大聲喊叫。其中一把尺叫道:一定要有鄉土味,要泥土的、要茅屋的、要水鴨的。又有一把尺叫道:一定要有城市味,要銅鐵的、要塑膠的、要電線的。另外一把尺則叫:要有社會性、要臉、要耳朵、要手指、要腳趾。還有一把尺說是要越洲飛彈。說要越洲飛彈的尺是一把鋼卷尺。 住在大廈頂樓的人由得他的尺去吱喳。他說,他還是和字紙聊天的好,於是坐到一堆字紙上,隨便拿起一頁字紙來看。 ──你好嗎 他說。 ──我很好 字紙說。 ──請你不要拿那些尺來量我 ──請你不要拿那些尺來量我 字紙說。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於是點點頭。他看的這一堆字紙,裡面有這些人:一個喜歡唱烘麵包烘麵包味道真好的阿果、一個和一隻鬧鐘生活在一起的阿發、一個畫了一只有四隻足趾的河馬的悠悠、一個知道甚麼地方有鳳梨的阿傻、一個滿屋子掛滿辣椒的麥快樂和一個會做很好很好的門的阿北。 他一面看字紙一面和字紙聊起天來。 ──你叫甚麼名字 他問。 ──我叫胡說 字紙答。 這時候,牆角的一些尺看見自己的主人正在忙著看字紙,它們忽然又熱鬧起來了。快要有字紙可以量了呵,它們喊,即相互碰撞,擠到字紙的面前來。 當屋主人看完一頁紙後,尺們以為他會拿起尺來量一量了,但屋主人放下紙的手撿起來的卻是另外一頁紙。這麼著,過去了兩個時辰。尺們因此十分不耐煩。又過了很久,屋主人仍在繼續看字紙。 尺們沒有事做,只好也伸長頸脖看字紙。看了一陣,它們當然就有了意見。一把彎彎曲曲的尺首先說,這堆字紙不知道在說些甚麼,故事是沒有的、人物是散亂的、事件是不連貫的、結構是鬆散的,如此東一段西一段,好像一迭掛在豬肉攤上用來裹豬骨頭的舊報紙,說著,打了一個呵欠。 一把非常直的尺把頭兩邊搖了三分鐘,不停地說:我很反感,這是我經驗以外的東西。 有一把尺是三角形的,是一把作不規則形狀非等腰形的三角尺,它努力在字紙中間尋找各式各樣的形狀,結果找不到自己的三角原形,連圓形、長方形、六角形也沒有,就歎了一口氣。在它旁邊的一把T字尺也同樣在歎氣。 鋼卷尺這時也擠到前面來了,它的聲音大,喊得因此特別響。它喊,必須要有永恆的東西,必須要有耐久的東西,於是,把頭埋到字紙裡去找。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見鋼卷尺這樣,即順手拿起了一朵塑膠花,塞進了它的嘴巴。 還有一些尺,看了一陣,轉過身走開。誰要看呢?彷佛都投過 票了。天氣這麼熱,它們決定回到牆角去睡覺。所以,不久之後,牆角就像許多水壺沸了水一般,冒起了無數的Z字。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這時已經看過了許多頁的字紙,當他一面看,一面用鉛筆在紙上作記號,不時,他即把這些記號抽出來問問胡說。 ──怎麼開始的呢 ──關於引起動機 他問。 ──是因為 ──看見一條牛仔褲 胡說答。 是這樣子的,在街上看見一條牛仔褲。看見穿著一條牛仔褲的人穿了一件舒服的布衫、一雙運動鞋、背了一個輕便的布袋,去遠足。忽然就想起來了,現在的人的生活,和以前的不一樣了呵。不再是圓桌子般寬的闊裙,不再是漿硬了領的長袖子白襯衫。這個城市,和以前的城市也不一樣了呵,不再是滿街吹吹打打的音樂,不再是滿車道的腳踏車了。是這樣開始的。 還有,因為天氣,晴朗的季節。看見穿著一條牛仔褲的人頭髮上都是陽光的顏色,紅酒也似的臉面如一只只熟透的龍蝦。大家都已經從那些蒼白憔悴、虛無與存在的黑色大翅下走出來了吧,是這樣開始的。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翻了翻字紙,指著其中的一個記號。 ──在這裡 ──你提到「都很好」 他說。 ──那是開始 ──我用「都很好」的方式胡說 胡說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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