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
我的家早成為她的精神與肉體的寄託所,每天如不踏入這寄託所,她的精神與肉體似乎就不能平安。她告訴我:我這幢房子是一個勾魂攝魄的魔鬼,她的魂魄早已被它勾攝住了。無論她走到哪裡,就有一條神秘的鎖鏈鎖系住她。當她在自己家裡或其它地方時,她自覺是一個沒有靈性的肉架子,她無論談笑,散步,看書,只是一種機械的反應,缺少靈性的滋潤。只有走進我的屋子裡時,她才恢復靈性,由半個人變成一個人。在我的房子裡,特別是在我身邊,她感到不可形容的自由,輕鬆,健全,好像魚由陸地下了海,鳥從巢中飛上天,風由森林中沖入平原,她每天必須來找我,聽我談,看我笑。呼吸我的呼吸,摸我的手,碰觸我的身子。她的生命有一大半是在我身上,只有貼近我,她才感到自己生命的完整,她幻想有一天真能做這房子的女主人。那對她代表一種天堂的日子。 目前這個幻想未兌現以前,她先零星透支做女主人的幸福。也算一種不得已的彌補。情形如此,不僅她渴望來,我也期待她來。她多半是傍晚來。一看見太陽快落山,我就把客廳收拾得乾乾淨淨,預備了最好的水果茶點。換上最整潔的衣服,站在陽臺上守望她,久而久之,這種守望已成為一種規律,一種習慣。每天傍晚,我的期待的姿影已變成空虛陽臺的必然點綴。黃昏的暗淡色彩,陽臺,我的身形,已是三位一體,這一定期現象,半年來一直毫無變化。靠了這才現象,我們的情感似乎才有了更深的保障。更深的聯繫。然而,這一現象現在突然發生了一個變化。 自從這一次離開以後,她整整有三天沒有到我這裡,也沒有一封信。 我起初以為她病了,很想去看她。又怕她不是病,而忙著其他的事。不歡迎我去。第三天,我托人帶了封信給她,注明要回復,可是她並沒有複。 半年來,她接連三天不來,也不給我信,這還是第一次。我預感這不是佳兆,但我又不以為會發生什麼了不起的事。她最多不過有點小病或小忙吧!我想。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卻抑制不住的有點不安。 第四天,我正準備去看她,她突然來了,這是一個陰沉的上午。好幾天來,就有落雨的徵兆,但雨始終沒有落。銀灰色的雲彩凝結成一層不透明的固體。沒有晴天的美麗魚鱗形或羊毛形,整個天空呈啞默狀態,仿佛是一個含蓄了太多悲哀的靈魂,只有啞默才能表現這靈魂的特點。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片陽光。庭園裡幽靜極了,可以聽見葉子墜落的聲音,點點滴滴的,像自殺者臨跳河以前的最後喘息。窗外,一陣陣秋季的愁怨神秘的襲進來,使我的屋子裡失去了往日的明媚輕鬆,這種怨愁是隨動隨靜的,當一個人的孤獨的站在秋窗下時,只要他一感到孤獨,這種愁怨就會動作起來,假使一個人並不感到孤獨呢,它就會靜止下去。 黎薇走進客廳,並不看我,卻獨自做在鋼琴旁邊。隨便彈著,當她的白白纖手滑動在鍵盤上時,一朵朵鋼琴聲飛出來,如一只白鴿子。這些白鴿子不規則的飛翔在室內,給本就暗淡的空氣更添了一番淒酸。奇怪極了。她雖然不經意的亂彈,但每一個聲音都說不出的哀涼,仿佛是一些無望的呼喚,無望的獨唱。 她只是不斷的彈,彈,隨便彈,她不說一句話,也不望我一眼,像羅丹的雕刻傑作《沉思者》,她低低垂下頭,低低的,低低的…… 我望望她的臉,慘澹而灰白,沒有一絲血色。自我認識她以來,她的臉從沒這樣難看過,醜陋過,我幾乎以為她像神話上的公主,遭了妖婦的魔法,整個臉形被掉換了。 點點滴滴的鋼琴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來.點點滴滴的哀怨。也一次又一次的響起來。 由於鋼琴聲的陪襯,客廳裡顯得更靜了,我們似乎是置身在一個個空寂大山谷裡。只聽見一聲半聲澗流聲。 一隻貓從外面溜進來,輕輕叫了一聲,跑到她腿下。她一動也不動。 聽著,聽著,我終於忍不住了,我跑過去,一把抱住她的腰肢,用最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道:「薇,你怎麼三天不來看我?有什麼事嗎?你這三天好麼?……」 我預期的是她的明媚的笑,接著是這樣一個回答:「這三天我很好,一切沒有什麼,我很偷快,那件可笑的事已經過去了……」 但她並沒有那樣笑,也沒有這樣回答。她的兩手離開鋼琴,突然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緊很緊。她用那只大大的黑眼睛望著我,望了許久,似乎要投於我靈魂的最深處。在她眼睛裡,有許多許多極微妙的東西,這些東西給我的感覺,是超言語超形容的。在這許多微妙東西中,只有一個東西,我可以用言語形容:它叫做「痛苦」。這痛苦糾纏住她的眼光,好像蜘蛛捉住飛蟲,不管她怎樣努力掩飾,始終是徒勞無功。在這個時候,我如果希望她臉上出現笑容,不啻希望冬天開薔薇花。 她不開口,用痛苦的眼睛望著我,越望越深沉,她的兩手抓住我的手,越抓越緊張。 她這副神情是嚴重得古怪,我立刻預感到什麼不幸,我渾身禁不住抖顫起來。 才一抖顫,我的理智登時拾了頭,一種男性自尊心逼我咬牙暗暗想:「哼,我能擔負任何人所不能擔負的!要來的讓它來吧!」 我索性坐在椅子上,把她抱在我懷裡,我用火熱的眼睛深深注視她,一面注視,一面急促的道:「愛,你有什麼事嗎?你的臉色為什麼這樣蒼白?這樣難看?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你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吧,薇!你放心吧!聖提自信他的肩膀還相當硬,能擔當任何人所不能擔當的,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出來吧!」 起初她只搖頭,咬緊牙關,一句話不說。最後給我逼急了,終於抬起頭來,用一種很兇惡很可怕的眼色望著我,像法官宣判判決書似地,慢慢的,一個字又一個字的,說出下面的話:「我的一切事情都決定了,我們的一切關係,我都告訴他(指方)了。從今天起,我們是完了!」 在說這幾句話時,聽聲音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她的語氣堅定極了,態度勇敢極了。她這時仿佛是一個敢死隊隊員,正拿起一束手榴彈向敵人陣地沖去 聽完她的話,像受了雷擊,我駭了一跳。有生以來,我從來未這樣驚駭過,我沒有想到所謂不幸,會嚴重到這種程度。我起初所預感到的不幸,最多不過是我倆之間的一點障礙,一點陰影而已,我萬沒想到它是一種死刑,一種末日。在這死刑與末日下,一刹那間,我只覺得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一切都空了。在一陣奇異震盪下,我的心幾乎停止跳動,完全昏迷過去。但我咬了咬牙關,仍勉強壓抑住情感,一面苦笑,一面用九牛二虎的力氣掙扎著說出下麵一句話:「決定得這樣快嗎?」 她的眼睛死死瞪住我,灰白臉上顯出殘酷的線紋,下了最大決心道:「我必須很快決定!我不能再遲疑了!」我癡癡望著她,有點失神落魄道:「也好!……我恭賀你……什麼時候舉行訂婚禮?……」「兩星期以內。」「唔!……」 沉默。 室內比寺院還靜。不知何時起,那只貓已悄悄由她腿下溜走了。一陣冷風從庭院中吹進來。藍色綢窗帷輕輕擺動著,卷起小小的藍浪,這冷風滲透了靜寂的空間,也滲透了我的靈魂。我不禁輕輕打了個寒噤。接著,我內心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反動。我突然冷靜的望著她,冷靜道:「你以為我會痛苦嗎?」她用嚴厲的眼色面對面望著我,用同樣冷靜的聲調說:「你以為你不會痛苦嗎?」「是的,我不會痛苦,我只有高興。」我很冷靜的說:「你早就知道,我介紹這個人給你,就為了給你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就會痛苦。幸福在你身上與在我身上是相同的。」 聽了我的話,她突然撒開我的懷抱,跪倒在我面前,伏在我身上,放聲大哭了。 「聖,聖,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決定得太快了——我決定得太快了……」她一邊大哭,一邊說。 「希望你的幸福也來得很快!」我慢慢的說。當我說完這句話時,我幾乎想抱著她痛哭一場。我要一面哭,一面向她大聲喊叫,說出最內在的思想。可是,我既沒有哭,也沒有喊叫,一種說不出的固執叫我眼淚往肚子裡流,叫我撐起平靜態度,叫我保持為人的自尊。我必須平靜,必須自尊,必須克制感情,要不,我會馬上受到最深的懲罰。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