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一千九百四十四年夏初,在寫完《北極風情畫》的三個月後,我的精神感到一種出奇的悶郁,常常接連好些日子,我不能看一行書,寫一個字,連朋友的來信,都懶得拆看一下,就擦根火柴把它燒毀了。我不相信友誼。我不希望友誼,同時我也不認為人間真有什麼友誼。過去,我因為把生活裡的友誼價值估計得過高,結果,不是捱罵,就是受騙。世界像一隻快沉的船,每一個搭客都只顧救自己,連向別人投同情的一瞥都不屑,更何況伸出手?我想:「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這是宇宙間的天經地義。所不同的是:有的人明白自己自私,有的人連這一點『明白』都沒有而已。」我承認我自私。我明白我自私。為了叫別人少受我的自私所損害起見,我只有找求孤寂,設法遠避人群。

  在這些日子裡,經常和我談談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挪威牧師,出名的神學博士。他懂得十幾國文字。他會用英文寫過一本《墨子哲學及宗教觀》,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很得學術界好評。他在中國住了十多年,中國話流利極了,用語措辭,都像一個教養最深的中國士大夫,使你忘記他是高鼻子藍眼睛。我們常常辯論上帝與神的存在,靈魂的不朽性。他有些意見很大膽,很新穎。他認為上帝只有象徵的存在價值,靈的意義,而沒有科學意義,並且也不需要科學意義。

  這一點,我覺得是他的大創見。他又對我說:「在西安,相信基督教的雖然不下數萬人,但真正懂得基督教的不會多過五個人。」最有趣的是:他自認他最精彩的宗教意見,只能和非教徒的我談談,如果和教友談,他會挨棍子石頭的。聽他這樣自白,我不免為他痛苦。我想,找宗教的人,原不過希求安慰,想不到真正找到以後,那煩惱卻更大了.我又想起一個還俗的和尚的話:「沒有做過和尚的人,誰都羡慕和尚。做過和尚的人,死也再不願做和尚。」

  另一個是大學教授,曾經在暨南大學做過哲學主任,教了十幾年的書。三四年前,他突然厭倦一切,回到西安,在鄉間開了個磨坊,自己推磨,墾地,種菜,養豬,過一種陶淵明式的生活。他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不看人臉看驢臉。」解釋是:「人臉變化太大了,只有驢臉永久不會變,比較可愛點。」他每天黑夜推磨,就為了看驢臉。不過,他這個理論最近似乎也有了點破綻。前幾天我去看他時,他告訴我:夜裡拿著燈去餵牲口,不小心,腹部被驢咬了一口,傷很大,到現在還不能出門走動。可見驢也沒有什麼情義。

  不過,這只是最近幾天的小變化,前兩個多月裡,他始終過得很愉快哪!每回我去看他,他總要留我喝點白酒,暢談上下古今,談一陣,就在他的果園和磨坊裡溜個一轉,接著我們便出去散步。他住宅附近是唐朝興善宮故址,留有很多古跡。他在宮殿中徘徊,隨便一揀,就是一塊殘斷的唐瓦唐磚或唐陶。他這時正在準備寫中國文化史,這些斷磚零瓦都可以供他學術上的參考。他——收起來,存放在書房裡。在興善宮逛了幾次的結果,我也有點小收穫:一個殘破的骷髏頭,我把它帶回來,掛在壁上,常常用鮮花插在上面,也算是一種裝飾。

  除了這兩位老先生,還有一個年青人也常和我來往:她是個猶太籍女孩子,說得一口好中國話。她知道我能寫文章,看時很願找我談談。從她的談話裡,我知道她過去有一番極不平凡的經歷,我倒想以它為材料,寫一點東西。只可惜她太年青,孩子氣太重,書念的少,而社會經驗又太豐富。她的處世邏輯是:「凡男人都是害女人騙女人的!假使一個男人對女人好,他一定想害她。」我的處世邏輯是:「我必須對任何人好,特別是對於女子,因為我自己也有母親。」在這兩種邏輯下,我們的友誼就很難維持了。

  不久,她嫁給了一個比我年輕二十歲的小孩子,和他一同到新疆去了。我送給她的婚禮,是一本英文小說《飄》,這是美國女作家密息爾寫的,曾經在美國轟動一時。我在扉頁上題了這麼幾句話:「這是一本你所喜歡的書,我現在送給你。新婚的夫婦也正像這本小說一樣:輕氣球似地極幸福的往天上飄,飄,飄,飄……」

  生活太無聊了,想找點刺激,西安是一片荒城,沒有半點刺激可得。我不禁想起華山。我暗自思量:去年在華山住了半年,我曾經治好我的腦病,並且無意中找到《北極風情畫》這樣好的材料。現在腦病似乎又發了,我何不再到華山住些時候?這樣,不僅可以休養我的精神,說不定還會找到類似《北極風情畫》的材料,那麼,我不又可以給西安讀者談一點好故事嗎?生命太短,好故事難得。假使我真能從旅行中得到一些人生珍珠寶石,即使拿我整個生命做代價,也是值得的。

  計議既定,這一年的陽曆四月中,我當真又到華山去了。在所有朋友中,華山是唯一值得我崇拜留戀的朋友。她對我永遠忠誠,坦白,不變。任何時候只要我願意找她,總可以得到若干安慰與好處的。

  這一次到華山,我在峰頂只盤桓了四天,就下來住在玉泉院。我所以不願意住在峰頂,一來因為天氣冷,二來因為太空寂。我現在雖然很討厭人群,卻還不想完全離群索居。玉泉院位於山腳下,站在華山觀點,雖然算是山下,站在城市視點,卻又算是山上了。我最愛玉泉的,是它的泉水。這水終古常新,淨極了,也藍極了。這時太陽光已很溫暖,一早起來,在朝陽光裡,我跑到山洞溪流裡作裸體冷水浴,泉水像大理石似的,給我又冰冷又光滑的刺激。這種冷水灌背的痛快,比火熱夏天吃霜淇淋還妙。我這時覺得自己新鮮極了,聖潔極了,我的裸體比聖貞女還神聖,還純潔。

  沐浴以後,我跑到附近村中磨坊裡,喝一大碗新鮮豆漿,加了許多白糖,順便向農人買兩個新鮮雞蛋,攪在豆漿裡。村中有許多牛,我常常毛遂自薦,替他們放牧,騎在牛背上,遠遠跑到華山腳下的草場裡。我帶了一些美味奶油糖,挾一本小說,到得目的地後,跳下牛背,讓牛靜靜吃草,我躺在草地上看書,吃糖。

  這時我最愛讀紀德,這位法蘭西當代大散文家給我的印象,像清晨泉水裡的一場沐浴,新鮮極了,也涼快極了。我像啜飲清涼泉水似的,讀著他的《大地的糧食》和《新的糧食》。我輕輕朗誦著:「……在枝頭雀躍的斑鳩,——在風中搖動的枝條,——吹側小白船的海風,——在掩映於枝葉間的海上,——頂上泛白的波浪,——以及這一切的歡笑,蔚藍,和光明,——我的妹妹,是我的心在對自己講述,——在對你講它的幸福。」

  「……我偃臥在地上,我的近旁是樹枝,掛滿了鮮明的好果實,直垂到草地上,它點觸青草,它擦過,它撫摸最柔嫩的草穗。一陣鳩聲的重量在把它搖曳。」

  我朗誦著,朗誦著,就昏睡在陽光裡,渾身說不出的舒服。

  午後,我把全部時間消磨在玉泉院的花園裡。或是躺在陳摶老祖的鼾睡處,或是坐在「無憂亭」裡,或是棲止在玉泉畔。花園裡到處是泉水聲,無論看書,寫作,思想,走路,都聽見泉水聲。我似乎並不是生活在人間,而是生活在泉水裡。我滿心滿眼望著泉水,我好像是獲得《藍色多瑙河》一曲靈感時的司特拉斯,思想裡充滿了水,水,水,水……

  晚飯後,我不是和道士談天,就是散步在溪水邊。我喜歡躺在一塊潔白大石上,聽泉水在我腳下悠悠流。泉水聲空靈而瑰麗,它似乎不是在我腳下流,而是在我心上流。並不是它在我心上唱,而是一個女孩子輕輕在我耳邊唱,唱一些美國黑人所愛唱的原始情歌,最最單純的,也最最濃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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