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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芳林嫂從鐵門邊回到自己那個牆角裡,坐在一堆爛濕的枯草上,用手指梳攏著蓬亂的頭髮。雖然鬼子沒有答應放她出去,可是出去總是不久的事了,所以勝利所帶來的興奮,還在鼓舞著她,她斷然的說:

  「國軍來接收,萬萬辦不到,他們不知都跑到什麼老鼠窟窿裡去了,現在不會回來了!」

  她想到鐵道遊擊隊就住在附近,他們馬上就要進到臨城了,劉洪、鳳兒馬上就要見面了,好像劉洪現在就在她的身邊,用發亮而又充滿愛撫的眼睛盯著她,她懷裡像摟著鳳兒,用乾澀的嘴唇在熱吻著孩子的臉頰。她完全沉浸在會見的歡樂情景裡,她沒有感覺到兩行淚水已經漫漫的流上她瘦削的臉頰。

  芳林嫂急切的盼著鐵道遊擊隊的到來,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這對她說來,是多麼難熬的時間啊!怎麼還不來呢?

  遠處有槍炮聲響了。

  「打起來了麼?是鬼子要等國民黨中央軍來,不讓鐵道遊擊隊進來,又展開戰鬥了麼?」

  打起來也好。芳林嫂對鐵道遊擊隊的戰鬥力是知道的,因為她和他們一塊戰鬥過。臨城鬼子不投降,鐵道遊擊隊是會用武力把他們解決的。鬼子不叫進臨城,當然要打的。她知道劉洪的脾氣,投降了不繳槍哪還行麼?而且劉洪也會想到自己,他會很著急的呀!

  這天,監牢的大鐵門響了,芳林嫂是那麼興奮的從枯草堆裡爬起來,她以為是鐵道遊擊隊進來了。可是當她向門邊一瞅,她眼睛裡的歡喜馬上退去,瞪大了的眼睛怔在那裡,一群美式服裝的國民黨匪軍出現在她的眼前。國民黨匪軍進臨城了。現在從鬼子手裡來「接收」監獄的「犯人」了。

  原來鬼子的特務隊長,陪著一個手拿「犯人」名冊的國民黨軍官,在對照著名單點驗著「犯人」。在「犯人」面前,鬼子特務隊長和國民黨軍官的臉上都是一樣的猙獰,每當後者的狼樣的眼光掃向一個「犯人」時,鬼子特務隊長就在旁邊低低的作著說明。當望著芳林嫂時,他低低的說:

  「女八路!」

  國民黨軍官厭惡的在芳林嫂的名字上邊,狠狠地劃了一個紅圈。

  國民黨匪軍到臨城的第二天,監獄的「犯人」都作處理了。因犯罪而被鬼子下獄的,一律釋放:凡是八路軍、共產黨嫌疑犯,堅決抗日的,都一律繼續臨禁。監獄門口的崗哨,換成美式服裝的「國軍」了。隨著「國軍」的到來,監獄裡又捕來一批新的「犯人」,這些都是在鬼子統治時期漏捕的八路軍和共產黨嫌疑犯。

  「糟了!又落到這些龜孫的手裡了!」

  芳林嫂低語著。她是深深知道國民黨匪軍反共殺八路的惡毒罪行的。劉洪是那麼英勇的抗日英雄,打得鬼子都怕他,可是他身上就有國民黨中央軍子彈打的傷痕。在國民黨、鬼子互相配合著交錯的在湖邊掃蕩鐵道遊擊隊的時候,國民黨逮住了八路軍,不是活埋就是殺頭。現在她又落在這些惡魔的手裡,她不再希望能活著出去了。她也不流淚。她只有切齒的痛恨。

  在一天夜裡,芳林嫂被提去受審,她昂然的站在那裡。生著一雙狼眼睛的國民黨特務軍官。狠狠地盯著她問:

  「你為什麼幹八路?供出來你們在臨城的地下黨,免得受苦!」

  「八路軍是堅決抗日的,犯了什麼罪?」芳林嫂憤憤地說。「八路軍是匪軍,共產黨是奸黨!」國民黨軍官吼叫著,「我們要把你們一網打盡!」

  「匪軍?奸黨?」芳林嫂在反問著。一陣陣怒火在她胸中燃燒,她走上一步,張大了喉嚨向對方吼著:

  「你們中央軍才是匪軍,國民黨才是奸黨!八年來,人民受著鬼子的災難,你們不抗日,盡跟抗日的搗蛋,和鬼子一樣的在糟蹋老百姓。鬼子反共,你們也反共,鬼子屠殺我們中國人民,明打八路軍,你們也屠殺人民,暗打八路軍。你們是中國人,可是良心叫狗吃了。現在八路軍和抗日人民把鬼了打敗了,你們又回來騎在人民的頭上,還是反共反人民、殺害抗日的軍民。你們才是人民的敵人!人民總有一天會向你們這些龜孫算帳的!……」

  芳林嫂不住的叫駡著。國民黨軍官拍著桌子叫囂著:「這熊女人!給我動刑!」

  兩邊的匪軍,像野獸樣撲向芳林嫂,苦刑開始了,鬼子打的傷疤還沒有長好,現在她身上又添新的傷痕了。

  國民黨審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一般的案情都弄清楚了。在一個陰霾密佈的深夜,芳林嫂雜在一批「犯人」裡,被趕出了監獄。「犯人」的四周都有端著槍刺的匪軍,他們被押解著通過冷靜的街道,向臨城東邊不遠的圍子牆外走去。

  在一片亂墳崗停下,匪軍們正在那裡挖著坑,顯然是要秘密的把這批「犯人」活埋。

  芳林嫂這些日來受盡了苦刑,身體瘦弱得幾乎站不住,可是她還是頑強的站著。她知道現在就是她生存在人間的最後一刻了。她望著四周空曠的原野,一陣陣寒風吹著她蓬亂的頭髮,夜空的星星在眨著眼。她現在要死了,她感到自己沒有辜負鐵道遊擊隊對她的教育,也對得起老洪。她沒有屈服。她也想到鳳兒,她知道劉洪會像父親樣的照顧她的。她心裡有一陣難過,但是在敵人面前,她抑制住了自己的眼淚。四周都佈滿了蔣匪軍的崗哨,再往遠處望,那邊是漆黑的一片。她向西南的湖邊眺望著,她只能這樣和親人作最後告別。

  坑挖好了,她被推進一個濕土坑裡,由於身體的虛弱,她一跌倒在裡邊,就昏過去了,只微微的感到一鏟土壓在她的身上。

  就在這第一鏟土拋向芳林嫂身上的一刻,墓地上像突然起了一陣疾風的旋轉,震耳欲聾的射擊聲響成一片,千萬道紅色的火蛇在墓地的低空飛舞,子彈像雨點樣歸來。這突然襲來的暴風雨,馬上把四周的蔣匪軍掃倒,埋芳林嫂的那個蔣匪軍只向坑裡送了一鏟土,就拋了鐵鏟栽倒在坑邊,腦漿四迸。

  隨著暴風雨般的射擊以後,鐵道遊擊隊四下喊著衝殺聲,向墓地撲來。當一支雪亮的手電筒光住照到土坑裡的芳林嫂的臉上時,她蘇醒過來了,耳邊聽到:

  「快,快起來!」

  這是劉洪的聲音。她忽的坐起來,劉洪抓著她的兩臂,就把她從坑里拉上來了。小坡跑過來,急叫著:「來!扒在我的背上。」這年青人背著芳林嫂,向墓地外邊跑去。

  槍聲還在墓地邊響著,臨城的蔣匪軍趕來增援,可是他們被那麼激烈的機槍炮火阻攔在圍門口,劉洪和李正,看看「犯人」都已救出,便對申茂說:

  「長槍隊在這裡掩護,五分鐘後馬上撤走。」

  他說著便帶著短槍隊向湖邊奔去。臨城附近的槍聲又響了。不久,又恢復寂靜了。

  在湖邊一個村莊的茅屋裡,芳林嫂緊緊的摟著鳳兒。隊員們和莊裡的村民們都圍在她的身邊。有些老大娘在為芳林嫂整理頭髮,為她換衣服。當劉洪進來的時候,大家都漸漸的退出去,讓他們談談。

  當劉洪端著一杯熱茶,走到芳林嫂的身邊,遞給她的時候,她不想喝茶,只把美麗的眼睛瞅著劉洪的面孔,眼睛裡滾出了兩行淚水。由於興奮和幸福,她的頭有點暈眩,不得不把它偎在劉洪的胸膛上。

  當芳林嫂休養的時候,國民黨匪軍又從南邊湧來。為了保衛解放區,劉洪帶著鐵道遊擊隊,又出現在自衛戰爭的戰場上,他帶著憤怒和仇恨,繼續英勇的戰鬥著。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二日,脫稿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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