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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沙溝站正站長是鬼子,另有一個副站長是中國人,姓張,名蘭,過去在鐵路多年。林忠和他自小就認識,他就溜到張站長家裡了。

  張蘭是個矮小瘦弱的人,枯黃的臉,象有癆病一樣咳嗽著。這使林忠有點奇怪,在他的記憶中,張站長過去是個很活潑的人。他娶了個漂亮的妻子,過著中等職員的、還算舒服的生活。平日在站上作事,嘴裡銜著煙捲,還會哼兩句京戲。可是現在一見面,對方竟瘦弱成這個樣子,簡直有些不認識了。

  林忠坐在張站長的家裡,望著對方枯瘦的臉頰,破舊的制服,已擋不住寒冷的氣候,使張站長總像夾著肩膀。張太太的臉過去是圓圓的,現在也成了尖下頦了。她的眼睛紅腫著,顯然是夜裡曾痛哭過。小孩子四五歲了,也皺著眉頭,活象個小老頭。林忠感到這家庭裡是那麼冰冷,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想不到幾年不見面,張站長竟這麼寒傖了。

  「走,還是到外邊去走走吧!家裡真悶人。」

  他們到了一個小酒館裡,林忠叫了幾個菜,兩人就喝起來。張站長望著街上來往的偽軍和鬼子,擔心的問林忠:「你有良民證麼?現在什麼地方作事?」

  林忠說:「有!我現在兗州和朋友開炭廠,鐵路上的事我早不幹了!你現在怎麼樣?過得很好吧?」

  張蘭悶悶的喝了一杯,歎口氣說:「別提了!總算還活著,不過活得沒大意思罷了。」接著他的唉歎聲就被乾澀的咳嗽聲所淹沒了。

  林忠知道他過去是個很樂觀的人,現在竟這樣厭世,甚至有點活得不帶勁了。林忠覺得張站長一定有沉重的苦痛壓在心頭,他便問:

  「怎麼樣,生活過得不太好麼?」

  「不!生活苦些算不得什麼。可是,」說到這裡,張站長的眼睛紅了,他顫抖著嘴唇,激動得端在手裡的酒杯裡的酒都灑了,說:「這氣可受不了啊!」

  「是的!在鬼子底下作事,還有不受氣的麼?」林忠像頗為諒解似的說,「可是,你為什麼不幹點別的,還在這思受這個熊氣幹啥!」

  「我能幹什麼呢?你知道我自小在鐵路上,不幹鐵路幹啥?現在你不幹也不行呀!請長假鬼子是不准的。話又說回來,不幹了,家裡幾口人又吃什麼呢?唉!為了幾口人吃飯,我在這裡忍氣吞聲的幹,要是沒有家我早也遠走高飛了。唉!家!家!」

  張站長說到家,像什麼東西刺了他的心似的,他兩手抱著頭,像犯了熱病。林忠看到這個鬼子鐵路上的職員,顯得那麼脆弱和可憐;他過去曾經靠著每月幾十元的薪俸,過著較優裕的生活,養成細皮嫩肉,穿著呢質制服,是安於個人生活的樂天派。正由於他疏忽了甚至不敢正視生活鬥爭,所以一旦大的事變到來,他在暴風雨裡,就經不起風吹雨打,一站不住腳,就跌倒泥坑裡,爬不起來,過去的神氣現在完全變成了愁眉苦臉的可憐相。林忠看到對方這副神情,心想一個神氣活現的人,現在竟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他這次訪問,本來是帶著任務的,想從這張站長身上得到些幫助的,想不到在未得到對方的説明以前,需要好好的先來安慰他一番了。「我看你心裡很痛苦,怎麼回事呀!咱們是老朋友了,有啥困難告訴兄弟一聲,我一定幫助。錢上有難處?」

  林忠看到張站長薄薄的破舊制服,就去掏腰包,把一疊票子放在桌上。張站長抬起了頭,眼裡充滿著感激的神情,卻說:

  「錢上是有困難,可是這卻不是主要的。我的痛苦在心裡……」說到這裡,張站長的眼圈紅了。

  「怎麼?有人欺侮咱弟兄們麼!是誰?告訴我,咱就跟他幹。我雖不在沙溝,可是這裡也有些朋友能夠幫忙!」

  林忠的語氣裡充滿著正直和義氣。他用激動的眼睛望著張站長,可是張蘭卻搖了搖頭,低低的說: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的苦處還讓它悶在肚裡受吧,這個忙沒人能幫的。唉……還是不提這個吧!我要上班了,你要馬上回兗州麼?」

  林忠說:「不!我還要在這裡待兩天,因為有點事還沒辦好,說不定我還得麻煩你,到站上運貨。」

  「好!這忙我是能幫的。」

  林忠付了酒賬,最後把那迭票子塞在張站長的手裡:「留著你零花吧!老朋友了,不客氣!」

  張站長把票子留下,緊緊的握著林忠的手說:「我今天碰到你真高興,這是我到沙溝站以來,第一次這麼高興。雖然,我還有好多話沒給你談,你不是一兩天不走麼?改日再談!」說到這,他又一陣傷心,眼圈紅了,搖搖頭說:「唉,有啥說呢?叫我怎麼說呢?」就在暮色中歎著氣走了。林忠看著他那瘦瘦的身影在車站的燈光下擺動。

  林忠和張蘭自小就認識,因為他倆的父親都是鐵路工人,曾經有幾年在一起作工,是朋友,所以兩家的孩子常在一起。以後分開了,林忠就在鐵路上幹活。張蘭因為上了幾所學,托人介紹到車站給站長當學徒;一邊學習站上的事務,一邊給站長作助手幫忙。由於業務熟悉,遇機會站長向上邊說幾句好話,就到站上作了個小職員。他就這樣由司事慢慢的熬到副站長,而林忠卻當了工人。雖然職員和工人之間界線很懸殊,可是由於自小在一起,所以兩人見面,還像一般的朋友一樣,兄弟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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