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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小坡被押回棗莊時,天灰蒼蒼的,還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霧氣在四處上升。他望著西邊埋在一片白煙裡的陳莊,他想到那烏黑的小炭屋子,那裡有老洪和李正,他們是睡著呢?還是圍在火爐邊,在盼望著他的歸來?他鼻子一酸,眼睛裡湧上淚水,但是他馬上想到政委的堅毅的講話:「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部隊,我們能戰勝一切……」他咬了咬牙齒,把淚水咽到肚裡,心裡狠狠的對自己說:「裝孬種,還能行麼?」他身上仿佛在增長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帶進憲兵隊,他被擲進一個安著鐵門的黑屋子裡。他跌到一堆碎草上時,嗅到一股股爛肉的刺鼻的氣味。他聽到屋裡一片呻吟聲!遠處不時傳來鬼子夜審「犯人」使刑時「犯人」尖厲的叫聲,小坡聽了頭皮一陣陣發麻。

  天亮以後,他看清了屋裡的人們,有些穿著礦工服裝,有些穿著農民服裝,他們都是蓬著頭髮,菜色的臉,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裡。臉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滿了乾巴巴的血跡。他們有氣無力的伏在地上,交錯著發出難受的哼哼聲。

  離小坡最近的一個四十來歲的莊稼人倚在牆上,他臉上的傷痕比別人更多,身上的衣服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從破衣縫裡露出的皮肉,都爛得開了花,肋骨突出的乾瘦的胸脯,露在破衣外邊,上面有一道道,一塊塊的傷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條和烙鐵烙的。苦痛的折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樣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憐憫的看著這莊稼人紫黑的,叢生著鬍子的臉,他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裡炯炯發光。莊稼人看到小坡,憐惜的問:

  「怎麼被捕的?小兄弟!」

  「在鐵路上……」小坡接著問,「你呢?」

  「在山裡……」

  聽說山裡,小坡就用異常親熱的眼光,望著這個穿農民服裝的中年人。他將身子往前移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對方的受傷的身子下邊。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講的山裡的故事,在那裡的起伏的山崗上,密密的樹林裡,有好多他的窮兄弟「同志」在鬥爭。小坡突然有一陣高興的情緒,他甚至想起了那支《遊擊隊之歌》。但是他看到這中年人身上的傷,情緒就又低落下來,他撫著對方受傷的浮腫的手,同情而關心的問:

  「疼麼?」

  「沒有什麼!」中年人笑著說。他銳利的眼睛望了小坡一會,看到小坡除了昨晚兩個耳光留在嘴角的血跡而外,強壯的身體還是無損的,就對小坡說:

  「要咬緊牙呀!」

  「是的!」小坡點了點頭說。他好像從這中年人身上汲取了不少力量。他認為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山裡人。

  晚上,鐵門嘩啦的響了,小坡被提去受審,他被帶到一個大庭裡,在迎門的一張桌子前,雪亮的檯燈下面,一個鬼子軍官,把眼瞪得像雞蛋一樣,盯住他。他旁邊是個翻譯,兩邊是四個全副武裝的鬼子。

  鬼子軍官向他嘰咕了一下,旁邊的翻譯官就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四!」小坡沒有說實話,順口而出,把自己化名為小四。

  「家住在什麼地方?」

  「老棗莊!」

  在鬼子沒問他以前,小坡早打好譜不說自己是陳莊人,因為他想到陳莊小炭屋裡有著老洪、李正和一些隊員們,還有槍。要說住在那裡,可能會連累著他們——這些他所敬愛的同志。所以他一口咬定是老棗莊人。這老棗莊在棗莊的最東部,幾十年前它只是個幾十戶的小村子,西距陳莊五裡路,自從這裡煤礦開採以來,在這兩村之間修起了煤礦、炭廠和街道,把兩個村莊完全連在一起了。

  「你的土八路的!」鬼子叫著。

  「你什麼時候參加遊擊隊的?」翻譯問他。

  「我不是遊擊隊,我也不懂什麼是遊擊隊。」

  鬼子把仁丹鬍子一努,顯出非常不高興的凶相來,向翻譯嘰咕了一陣。翻譯官問他:

  「不是遊擊隊,你為什麼偷貨?你要說實話,贓物和你一道抓到的。」

  「我家裡沒啥吃,我才偷了點貨。」

  鬼子嘰咕著,翻譯問:「誰叫你偷的,你們幾個?」「我自己!」

  還沒等小坡的話音落下,鬼子就聽懂了,拍的一聲拍著桌子,「叭格!……」像豬樣叫起來了。他向旁邊咕嚕了一下,兩個鬼子,撲通一下將小坡摔倒在地,架在一條長凳上,仰面朝天,用凳子上的兩根皮條,套住他的腳脖和喉頭。喉頭這根皮條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使他張著大口喘氣。就在這時,鬼子提著一壺辣椒水,對準他的嘴和鼻孔澆下來。他要閉嘴,辣椒水從鼻孔澆進去,憋得慌,一張口,口鼻一齊進,鼻孔,喉管,像鋸齒拉來拉去的刺疼,疼得他的心劇烈跳動,額上的青筋在突突的上漲。鼻孔的刺疼,使他的眼淚嘩嘩往下流。他要掙脫,可是手被繩捆著,腳被皮條絆著。鬼子一直澆下去,整整的澆了一壺,他的胃也痛得發燒,胸脯慢慢鼓脹起來了。

  他被兩個鬼子架著,站到桌前。鬼子在呱呱的怪笑著,向他咕嚕了一句,翻譯官也笑著說:

  「太君問你,你覺得這酸辣湯的味道不錯吧?」

  小坡含淚的眼睛,憤怒地瞪著他。鬼子又叫翻譯官問他:「誰指使你的,你們一夥幾個人?快說!」

  「我自己!」

  撲通一聲,又被兩邊架著他的鬼子摔倒了,小坡的頭撞在硬地上,鮮血直流。就在這時,兩隻鬼子的釘子靴,踏在他的肚皮和胸脯上了,他那被灌滿了辣椒水的胃像炸成碎片一樣疼痛。辣椒水順著鼻孔、喉管又竄出來。這樣被壓縮、逼出,比剛才澆進去時的鋸拉更厲害,他疼得滿頭大汗,頭昏得天旋地轉……皮靴上的釘子,像要刺進肚皮一樣,他昏過去了。鬼子還在使力踏,開始口鼻竄出的是辣椒水,以後壓出的則是血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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