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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們買了爆米花進場,看票的人卻粗魯的說:「喂,這票子是昨天的囉!你們不能進。」

  兩人細看那票子,果然戳著昨天的日期。寧靜正想離開,爽然卻拉著她往裡走,看票的忙攔道:「對不起,這是公司的規矩,票子過期無效。」

  爽然瞪大了眼,高聲嚷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明明買了今天的票子,是你們的人搞錯了,關我什麼事,我難得看一次電影,你這算什麼態度……」戲院大堂圍了一圈旁觀的人,有的上前勸解,站著的人都說「有事慢慢講」。爽然仍舊兀自亂嚷,也嚷不出什麼名堂,只一味強調「我難得看一次電影」,手裡的爆米花迸了一地,讓圍觀的人踩得辟哩剝落響,還有已經進場的人跑出來看,寧靜尷尬得臉都發燙,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顧喊他的名字。最後有人把主管找出來了。主管矮矮胖胖客客氣氣的,問明原因。向爽然賠罪道:「對不起,大概是我們的人弄錯了,誤會而已,誤會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隨即打發人去搬兩張椅子,擱在最末一排座位後。

  片子已經開場,爽然愣愣的捏著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寧靜以為他還在生氣,低聲數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買錯了票子,還一味怪人家,發那麼大的脾氣,多不好看。」

  他瞧也不瞧她,聲音硬硬的頂道:「你那麼嫌我,就不要黏上來。」

  她氣得呼吸都急促了,轉臉看他,銀幕的雪光射在他臉上,瑟瑟閃動。那是一張冰凍的臉,寒氣襲人的,可以把她也凍成冰。她心一軟,把一口氣咽下去了。想他不過要給她一個意外,讓她高高興興的看一場戲,出了岔子,他臉上下不來,惱羞成怒,也是常情。這些月來,他暴躁的脾氣,尖刻的言詞,她都趨於習慣了,也不知咽下了多少口氣。

  過一晌,她試著逗他,道:「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玩升官圖,總是我當狀元?現在戲裡演狀元的鈕方雨,也是個女的,可見我們女的比你們男的有作為。」

  「那當然。」爽然道:「你們可以理所應當的仰仗金龜婿,沾他的光。我們若靠太太提攜,難免受人家恥笑。」

  這一口氣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的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後悔不迭,握住她的一隻手,好一會兒,啞聲遲疑的說:「小靜,……我老了,脾氣不好。」

  寧靜一陣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聲。他在暗裡牢牢握住她的手。

  ***

  這一天,她沒有和爽然約好,預備早來買一些菜,臨時卻換了主意,先繞道至花園街。多年前,她聽一個朋友說過,這裡的一個寺院裡有卜卦算命的,靈得很。近來和爽然大吵小吵,和應生也大吵小吵,實在不知未來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一種把持。

  寺院前殿靜無一人,寧靜四下張張,並不見任何卜卦算命的攤子。正疑惑間,一個身著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來了,看見她顧盼的樣子,上前問道:「這位施主,來上香?」

  寧靜道:「不是,這裡不是有一個卜卦算命的攤子嗎?」

  「哦,那個攤子呀,早就沒有囉!」

  寧靜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離去,黑袍和尚又發話了:「施主必定在那裡算過,如今仍舊找來,也算是有心人。貧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術,施主不嫌,可以贈你兩句。」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師請說。」

  「施主晚年無依,未雨綢繆為上。」

  寧靜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強自鎮定,依禮問道:「大師法號……」

  「善至。」

  「多謝大師。」寧靜謝畢,步出寺院,陽光炎烈,她的心卻一陣涼似一陣,也無興買菜,直上爽然家。

  她仰躺床上,凝視著桌面爽然的照片。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經十分陰沉。她想把相片拿來細看,又懶得起來。那是爽然在東北照的,淡黃了,專司浸蝕回憶的黃,從濃而淡,好像要把整幀相片浸蝕掉。回憶應該不是沖淡的,是浸蝕的,她想。相片裡的爽然是笑著的,黑密的發,齊白的牙,還有陽光,但裡面的晴天出不來。在這裡她只覺得陰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願了。當初似乎不可思議,然而思量之下,希望還是有的。天天夜歸,是存心挑起應生的反感,俟機提出離婚;更好的,是逼他提出,她好索取贍養費。跟他那麼多年,什麼都得不到,撈個十萬八萬,在他不過區區數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沒有她這個人了,協議離婚是不難的,這番心情,她不便與爽然明說,何況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對爽然,自不是當初熱騰騰的一片愛意了,十五年後,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斷人腸的,現在卻磨人腸。

  追隨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獨居冷宮,長此下去,必不得善終。想到此處,她心裡突的一驚。這麼說,善至大師給她的贈言,竟是好兆頭了。「晚景無依,未雨綢繆為上」,當是指經濟環境。如果她始終留在熊家,經濟環境不可能發生問題。不得善終,不過是抑鬱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會比她早死……這樣未免現實了些,然而,她卻悠悠的感到幸福的快意,渾然不覺來勢漸洶的暮海。

  人一興奮,身子也輕了,她一蹬腿彈起來,站到衣櫥鏡前,照照到底哪裡長壞了,叫她晚年無依。鼻子短了?人中短了?下巴短了?看那和尚的派頭,也很像一回事,說不定就是以前卜卦那個人,如今不幹那鬻天機的營生了。

  她又想,爽然這種年紀,沒有她,今生再無結婚之望;一個人不結婚,才真會晚景淒涼呢。胡思亂想間,忽然啪一聲,燈亮了,爽然在鏡裡出現,負手笑說:「照照照,窮照個什麼勁兒,燈也不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見了。」

  他傴著頭,欣賞她鏡上的臉。寧靜臉一紅,偏身走到房門處,把燈掣往上一推,熄了燈。她反剪著手搭在門鎖上,瞅著他笑。她喜歡在暗裡看他,輪廓還是從前一樣深峻。他已經禁不起光亮了。

  他踱到她跟前,笑道:「幹嘛呀?」

  她嫣然道:「我沒有煮飯,咱們出去吃。」隨即開門翩然而去。

  他們在一個有名的「大牌檔」坐下,要了兩碗魚丸米粉。攤裡眺出去,漫街有許多半老婦人蹲在路邊在鐵盆裡燒紙,一簇簇熊熊火焰,像一座座爆發的小火山,火光染在柏油路上彷佛胭脂留醉。爽然問寧靜道:「今天是什麼節日,那麼多人燒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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