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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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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來,西裝袋裡掏出手絹兒揩汗。她問他道:「你堂哥哥叫什麼名字?」 「熊廣生。」 「堂弟弟呢?」 「熊順生……我們這一輩,男孩子排生字,女孩子排麗字。」 「哦!」那麼熊柏年該是他叔叔,她想。 寧靜雖然被熊應生說動了,但單是過渡的罷了,看見爽然又極想與他在一起,極捨不得這種欲仙欲死的日子,縱使這種日子往往都不長久。 轉眼過了一個月。一天晚上爽然剛走,寧靜回至房中解衣就寢。仲夏天氣,她多半睡在窗臺下納涼,月光瀲灩,睡得特別香甜。她還沒睡踏實,門上猛的一陣驟響,她微駭一跳,伸頭往外望望,是瀋陽來的家裡人。她換衣之際,永慶嫂讓那人進來了。 看見寧靜,那人道:「小姐,老爺下午入醫大了。」 「什麼病?」永慶嫂問。 「說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來,寧靜腦裡一團紊亂,只管站著發怔,還是永慶嫂說:「小姐,我看你得去一趟。」 她點點頭。 永慶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寧靜突然想起什麼道:「不,我自己來,你替我雇輛三輪車。」然後她轉向那報訊人道:「待會兒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車站等我,我隨後就來。」說完各自忙去了。 她胡亂迭兩件衣裳,又臨時找出那半闋詞放好了。 三輪車在夜街上濟濟蹌蹌,她靠著座背凝神聽著輪聲,以及擦過輪軸的風聲,覺得長路漫漫,十分孤獨。她自從去年爽然生日到過他家,便沒再去。此刻這般夜了,敲人門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說一聲。 是林太太應的門,看樣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裡的狐疑,迎她進去道:「你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沒,你請坐。」她開了廳裡的電燈進去了。 寧靜椅子沒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來,爽然尾隨她身後。寧靜經過剛才那一場人忙馬亂,如今坐定了,又見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裡湧了淚。林太太擱下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問寧靜什麼事,她哭著告訴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淚,重重的拍她背脊,嘴裡重複著:「沒事兒,沒事兒。」寧靜止淚了,他一溜煙跑進去,又一溜煙跑出來,道:「咱們走吧,我陪你到瀋陽去。」 這簡直比父親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來,她還沒來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經拉她出去了,經過院子時,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個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來,我和你鬥蟋蟀。」 到得醫大。因為是半夜三更,走廊間燈光白白的沒什麼人,腳步聲回音隱隱,脹空而急促。趙雲濤的病房卻是漆黑一片,引路的護士給他們開了燈,趙雲濤歪著頭半張著嘴睡著了,臉色黃得發黑,像一張年代久遠的舊報紙;小桌上一隻空著的玻璃杯,床邊一張空著的木椅子。這情形給寧靜一種受騙的感覺,她路上還使勁問爽然胃出血會不會死的,雖然他肯定的告訴她不會,她仍驅除不掉滿心積慮。胃出血啊,可不是鬧著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種緊張、淒慘的氣氛,然而,房裡簡直安詳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沒有一個陪侍的人;而她老遠的晝夜趕來,迎接她的是這樣的兒戲,兒戲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懷裡哭起來,他以為她是擔心父親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又到外面給她張羅一張行軍床,讓她躺下。一天奔波憂戚使她累到極點,爽然跟她說要回撫順去,叫她替他問候趙雲濤,她也只朦朦朧朧的點個頭,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裡擠滿了人,彷佛昨晚那個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過是一場夢。她起來的時候,唐玉芝趙言善江媽和二黑子都來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沒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趙雲濤問。 寧靜揉揉眼睛道:「約莫三四點吧,是爽然送我來的。」 「他走了?」 「噯!」 江媽給她弄來一盆洗臉水,她洗著臉問趙雲濤:「爸,你沒啥事兒吧?」 玉芝代答道:「昨兒止了血,熊大夫說沒什麼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調養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後都在這兒睡。」寧靜絞著洗臉巾道。 接著來了兩個平日趙雲濤結伴上西門簾兒的朋友,談話便打斷了。 寧靜對趙雲濤始終有點內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來,他的病或許不至如此嚴重,於是他住院期間對他格外順從周到。 爽然陪他父親來過一次,他自己來了兩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遞一唱的奚落他,他便不大來了。寧靜為此對熊應生大大的反感,但他是父親的負責大夫,又是趙家的朋友,不好表現得太決絕。每逢他有事無事的來繞一圈兒,她亦笑欣欣的應酬,完全是基於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原則。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識時他送她的團扇拿來,在炎炎懶懶的下午一搧一搧,依稀嗅到牡丹香,歲月去了,只圖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遠眺,星月熠熠,下西園子草叢裡有螢火蟲點點流徙,她下去握著團扇撲一陣沒撲著,蹲在地上哭起來,心裡喚著爽然,她知道多喚幾次,夜裡會夢到他的。 熊應生下班了總在房裡耽著,每每邀她下小館子,她待拒絕,趙雲濤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講話,間或幹幹的笑著,她半注心神的聽,覺得他除了一發頭油、一臉肥油外,簡直無甚水分。但因為她經常是笑著的,他每次都感到頗暢快,覺得他們之間亦頗有進展。 這樣過了十天,寧靜幾次向趙雲濤提出他回家調養,他說要打針吃藥,不妨再住些時日。漸漸的,人來得少了,唐玉芝照舊打牌,許多朋友都不「順道」了。 這天,熊應生休假,坐著和寧靜淡天,屢屢欲言又止,正坦告的當兒,趙雲濤起來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來,熊大夫磨著膝頭道:「小靜,我想請你到我家裡去。」 她甩甩辮子道:「幹啥?」 「吃頓便飯,聊聊。」 「為啥?」 趙雲濤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唄,人家一番好意,還問這問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會得,你去玩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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