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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有用才告訴我嗎?」

  他因昨天讓林宏烈結實罵了一頓,心緒怫怫的,懶得與她抬杠。兩下裡都沉默著,沉默中別有惆悵。

  最後他道:「反正你明兒就出院,也用不著我了。自己當心身體就是。」他一語既了,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寧靜出院回家休養,只覺門庭依舊,情懷全非。成日家懨慵慵的臥在躺椅上搖,咭咭摑摑咭咭摑摑,沒有盡期的歲月的平穩和勞碌。熊應生,也就是熊大夫,經常來做客;每日捎點兒人參當歸給寧靜補身,連帶的也送玉芝一些黨參鹿茸蟲草什麼的。他叔叔開中藥行,這些都不費錢。以後到趙家都說給寧靜送補品,好像不如此便沒藉口似的。唐玉芝終於暗示道:「熊大夫是小靜的大恩人,這樣老送禮來,豈不見外!」此後,熊應生便來得兩手空空,名正言順。趙雲濤夫婦對他的評語一致辭是「年輕有為,老成持重」,比爽然強得多。尤其唐玉芝,看見他便賤咧咧的笑顏逐開,他與寧靜聊天兒,她有生以來識趣的避到裡邊。

  爽然不在,寧靜百無聊賴,渾身不得勁兒,於是熊應生的探訪,幾乎成了她日常的一種寄託。他日間上班,多半晚飯後來燈泡下眼鏡片上老汪著一簇光,方正的臉,厚實的鼻子,一副城府極深的相貌。

  他來了,總和她瑣瑣碎碎的扯些雜事:醫院裡遇上難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讓自行車撞了,家裡和堂弟弟嘔氣了……講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幹幹的。她不明白什麼叫印尼華僑,反正他就是那麼一個,原籍廣東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達定居,父親是大鄉紳。他叔叔回國,把他帶著,帶到關外,偽滿前的事兒了。他叔叔有兩兒一女,自小和他一塊玩耍、長大的,經過了偽滿,然後國民政府……娓娓道來,也是一番臨往事,傷流景。

  無意無意,她總喜歡將他和爽然比,這個那個都比,結果這個那個都及不上,驕傲得不得了。她其實不討厭這姓熊的。他是個知識份子,然而卻不大像。與他相對,過的是家常光陰,許多人生的婆婆媽媽嚕嚕蘇蘇,合時的感慨喟歎,合理的人云亦云,極端平凡又甘於平凡,他的腳後跟一出門檻,她就把他忘得乾乾淨淨的。

  爽然三月回來,瀋陽已經開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間氣溫下降,水結成冰,行人隨時摔得全身骨頭散掉。他找寧靜的早上,正值熊應生放假在趙家做客,和她在西廂談天。江媽把爽然引進來,寧靜整個人一撼,腿軟軟的站不起來,他大包子小瘤子的越過院子,整抽東西向正房那邊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訪趙雲濤夫婦,約一炷香工夫,他剩下一隻盒子來了。寧靜輕笑著說他今回去得這樣久,解開盒子,是龍井茶。她失望道:「怎麼是吃的呢?吃了豈不沒了?」

  他長手長腳比比劃劃的道:「噯,吃的東西是吃進你的人裡頭去,可以長高長胖;那些破傘破扇,不過身外之物,還得是這疙瘩兒那疙瘩兒的沒好處放,多招贅。」

  她禁不住笑道:「哪兒來的歪理。」便預備把茶拿到裡面讓江媽沏,爽然卻一掌壓住盒子道:「你一個人的!」

  「得了。」她笑道。說罷裡面去了。

  爽然自始至終沒和熊應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頷一頷首。熊應生問他一些杭州的風物人情,他不是沒留意,就是沒理會。熊應生自覺無趣,待寧靜出來便告辭走了。

  寧靜拍爽然的手背一記道:「你得罪人家了?」

  他大不以為然:「沒有,沒得罪他,欺負他罷了……天下華僑都是偽君子。」

  「嘖,賊壞。人家惹了你了。」

  他斷了這話題,問她道:「喂,回撫順住?」

  她神色一暗:「得問我爸爸。」

  「上次不也沒問嗎?」

  「你想我像上次那樣子?」

  他搔搔鬢邊道:「還是問問吧!」

  江媽沏了一壺龍井茶端出來,又替他們斟了。兩人托杯緩呷,清清甘甘的。

  寧靜笑道:「不是說我一個人的嗎?」

  爽然頭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別?」

  她又拍他一記。

  當晚,寧靜到趙雲濤房中,他正和玉芝說話兒,看見寧靜,道:「小靜,你來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過兩天請熊大夫來吃頓便飯,你意思怎樣?」

  她不置可否的說:「你們請你們的,幹我啥事兒?」

  趙雲濤豎眉瞪眼的反問:「怎不幹你事兒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勁送你東西,俺們請他來,不過替你謝謝他,我又沒有好處。」

  寧靜心想,換了別的大夫,一樣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罷了。她孜孜搓著辮子,心煩意亂的。

  趙雲濤又道:「好吧,事情就這樣定了……」

  「我要回撫順住去。」她情急衝口道。

  趙雲濤愀然:「你上次偷著溜了,我沒派人押你回來已經便宜你了。你別以為你大了,我慣你,你就可以胡來……你有多大本事,病了還不是乖乖回家來。病得不夠你受,還想病是不是?總之這回你休想。」

  寧靜眼睛噙了淚,只是哽咽難言。父親幾乎沒有這樣罵過,他素來是最開通的。她明知道,關鍵在熊大夫那兒,分明這年輕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麼袒護熊大夫。想起來真替爽然覺得委屈。

  唐玉芝一旁幫腔道:「是呀,小靜,撫順那塊兒,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個人在那兒,俺們也不放心。況且這一向熊大夫常來,看不見你,人家多失望呀!」

  寧靜不接碴兒,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麼地方值得你這樣?論人品、學識、家境,熊大夫這人呀,打著燈籠找不著。」

  這些話,以前寧靜逢上相親,要是對方是玉芝舉薦的,玉芝就得重複一遍,因此寧靜根本置若罔聞。她只是氣,氣得發麻,畢竟憋不住,讓眼淚流了下來。她一言不發的出去了。

  因到房裡,她嗚嗚哭起來。本來此去她並無勝算,計策好如果父親堅決反對,她暫時拖些日子再說。一來她不希望太激怒父親,他近來健康大不如前了;二來她也不想太貼著爽然,兩人這樣親,日後不知會親到何種地步。但她萬沒料到情形這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卻是扔下一切來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個人孤伶伶的住旅館,整個人憔悴盡了,依然什麼都不講。他豈可為她為得如此委屈。

  ***

  次日天未破曉,她簪星插月的再次離開瀋陽。

  爽然拎著皮箱到趙家找寧靜,聽聽答覆,沒問題的話可以馬上一道走。誰知趙家人皆目光盻盻的望他,什麼都只答不知。玉芝見是他,冷冷的道:「林先生,回到撫順,請你管俺們給小靜傳句話兒,就勸她先回家來,有話好說,父女間能有啥大不了的彆扭兒,氣平了也就算了。一個單身大姑娘在那兒,萬一讓一些王二混子欺負了,遠水救不得近火,到時候可別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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