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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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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孩子似的。」 爽然戴上氊帽道:「咱們外面玩兒去。」 她嗔道:「都病了,還光顧著玩。」 「沒事兒。」 「沒事兒怎不到店裡去?」 他嘿嘿笑著拿她沒辦法,任性道:「走,今幾天陰,堆雪人最好。」 她一聽到堆雪人,童心大起,一面啐道:「說你孩子似的沒錯兒。」 前院遍地是厚厚灰灰的積雪,爽然後院抄來一把鐵鏟,一鏟,把雪往大門前覆去,不一刻鏟得一大丘,撂下鐵鍬,兩人用手抿抿攏攏,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兒,漸漸的塑出個雪人樣兒。堆得差不多的時候,寧靜進屋取出紅墨水,給雪人點鈕扣眼睛,點點擱在腳邊。爽然野野的瞅她一眼:「你這個大耳頭帽子很漂亮。」 寧靜這帽子作深灰色,帽前有寬長的兩條垂下來,可以圍頸子擋風,所以叫大耳頭帽子。她聽了,媚媚的盼他一眼,抿著嘴笑。 他加上一句:「我知道不是你打的。」 她這回忿忿的橫著一眼。 他煽撥火種道:「是周薔。」一廂仍挺無邪的堆著雪人。 她一張臉冷冽冽的塌掛下來。 他火上加油道:「有一天你能替我打毛衣,我就不用擔心……」 一語未了,她把雪人肚子上的雪一捏,「呼」的扔向他,雪塊「噗」的剛好打在他的腮頸間。他如法炮製的扔她一把,她還他一擲,這樣的你攻我拼,愈打愈有技巧,把雪滾成一個大圓球,「唬」的拋去,「啵」的十分轟動的一響。沒多久一個雪人全讓他們給拔光了,攻攻守守之際寧靜把那瓶紅墨水踢翻了,染得雪地一攤攤炫目的紅,兩面仍不甘休,搜刮地上的雪搏雪球,拋拋擲擲,撲撲波波中摻著清清磁磁的笑聲。 如此這般,兩人打了一場好雪仗。 *** 接近春節。趙家頻頻來人請寧靜好歹回去吃年夜飯,過個年。她想想連過年都不與家人一淘似乎過分,只得答應。爽然初五六亦要去瀋陽到熊柏年家及趙家拜年。便約好一道回撫順。 爽然初五到趙家,經過西廂,瞥見寧靜和周薔在廳裡唧唧咕咕不知研究著什麼,周薔指間托著兩支鋼針,針上穿著一方淺藍毛布,寧靜則拿著一球毛線。他覺得有趣,停在那兒看,這當兒寧靜搶過鋼針試兩下子,試試周薔拍她一記,她不肯放棄,周薔要奪,爭奪間桌上的毛線滾下地了,寧靜彎腰待拾,手剛碰上毛線球,眼皮一跳一掀,看見臺階上爽然的棉袍下襬;直腰之際,一寸寸的把棉袍看盡,然後是他的臉,喜喜茫茫的笑著。她不知為何有一種異樣的隔世之感。 她顯有些慌張,把毛線球一塞塞給周薔,出來站到臺階上,眨眼瞟瞟他,竟是羞澀。他略有些窺人秘密的窘態,臉赤赤的,暗裡焦急,輕聲問道:「趙老伯在不在?」 她答「在」,引他正房那兒去了。 他放下果匣子,趙雲濤出來,給他十塊錢壓歲錢,寧靜一旁鬼鬼的笑他。大家說了些吉慶話兒,互道近況,東南西北瞎白話,爽然便起身告辭,其實僅是從正房客廳告辭,腳尖一旋即到西廂,和寧靜周薔一淘笑鬧去了。寧靜擺滿一桌子的小人糖脫妃糖牛奶糖、紅白沾果、糖蓮子、瓜子,使勁攛掇爽然吃,問他哪裡去來,他一面嗑瓜子一面告訴她是到熊柏年家去,信口談到此人的品性家世。她聽著,一顆顆紅沾果往口裡送,滿齒腔喀哩喀哩響,響得一塌糊塗,他詫視她,彷佛她全身骨節都囂裡囂張的爆響著。 遠遠的地方有人節氣騰騰的燒起炮仗。 *** 寧靜和爽然約好初七回撫順。唐玉芝大不願他倆要好,但一來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二來抓不著充分理由,暫不宜阻撓。趙雲濤因寧靜撫順回來開朗了不少,人也精神煥發,便無甚異議,從來許多事他都讓寧靜自己決定。 過年期間,所有店鋪起碼放一個月假,爽然常常閑閑的蕩呀蕩就蕩到寧靜那兒。寧靜多少有些沒著落的,他那樣子常來,他家人如何?素雲如何?她一點口風也探不到。有時候擱門縫裡看他來看他去,還覺得他愁思難遣,可是在她面前,他真是無知無邪笑得豁豁亮亮。她的視野日漸縮窄得只容他一人,他背後的東西她完全看不見,一切遠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沒有遠景,而他就是他的絕境。 爽然央她元宵節到他家裡過,她說什麼都不應承,抬過杠,僵過,威脅過,全告失敗。最終的妥協,是他當晚接她去逛元宵。 元宵前夕,爽然給她帶來一大包紅沾果,她笑道:「過年還吃不夠?八成想撐死我。」 他道:「我看你挺愛吃的。」其實他更愛看她吃。 進得房內,寧靜神神秘秘的偷著笑,目光流流離離的。她坐在床沿上,挪一挪挨近枕頭,一隻手探到枕頭下,先揪出些淺藍穗子,其後手指勾撓著撏撏扯出一條淺藍圍巾,一味裹著纏著發愣。爽然不欲她為難,一把拽過去脖子上一圍,燦燦笑道:「好不好看?」 她點點頭,心裡撲通撲通跳。 他解下來托著顛顛抻抻道:「長寬都合適,可惜,嘖──」說著一隻手指穿過一孔舉起來道:「──窟窿兒太多。」 她一個箭步狠狠攫去,反身打開窗就往外拋,他很吃驚,趕到窗邊漫空一撈,及時撈住巾梢,但另一端已經沾地,他拉回來抖擻道:「打得那麼辛苦,扔了不可惜了兒的?」他一掉頭,看見寧靜愣瞪著眼睛瞅他,一大珠一大珠淚水往下滾,他只是惶急不解,一把把她拉進懷裡。大風劈得窗戶乒乒乓乓撞,房裡的暖氣泄走了大半,她簌簌打了個哆嗦。 元宵節一整天寧靜精神都不大舒坦,稍微有些發熱咳嗽,因為心懸著晚上逛元宵,沒有做聲,儘量躺著休息。 晚上爽然接她到歡樂園,先尋個隱僻處把自行車鎖好,然後到綢緞莊。寧靜這才知道他和素雲約好了綢緞莊門口會合,不免有幾分怨言。 素雲是在林家吃的晚飯,飯後林宏烈順理成章地把她往上爬爽然那邊一搡,要他們一塊兒逛元宵去。爽然當然不能把一個女客丟在自己家裡和兩老悶對著,更不能請她自動回家,變得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對素雲這種「抓著不放」的作風實在非常反感。 三人一鑽入人叢,爽然就一意貼著寧靜走,偏偏她生氣了,他貼得愈近她愈氣,愈氣愈走得快,愈快反而助長了怒氣。街上人多,存心躲沒有躲不來的,他和寧靜的距離便越來越長,三人走得散散的,素雲攆他他攆寧靜。最後他一抖摟沖上前去,袖袖袂袂中拽住她的斗篷,喊道:「小靜。」她一驚掉頭,觸到他黑焚焚的眼睛,一顆心立刻軟化了,整個人也軟了,而且想哭。大概是身上不自在,所以火氣那麼大,她想。兩人都默不作聲,那種心情,有如短短一瞬間便歷盡了人世的滄桑聚散。待素雲追上,三人再又並著走。寧靜想到她和爽然老把素雲撇在一旁,不把她當人似的,實在有點自私,況且剛才自己鬧彆扭,並非完全針對她;然而頓時和她親熱起來,似又太著痕跡,便感到相當為難。 東北過年有一種習俗,就是在除夕午夜燒炮子後吃元寶,餡裡夾了紅棗栗子什麼的,吃了會流年吉利。爽然問她們有沒有吃,其實只是隨便問問,通常沒有不吃的。素雲說吃了,寧靜卻沒有,因為吃元寶前栗子讓她和小善吃光了,她又不愛吃紅棗,便沒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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