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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寧靜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著霏霏雪。她開暖氣睡覺,兩層窗戶都關嚴,但外面那扇並未落栓。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換了平常,他定定正門直闖擄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開窗簾,發現一隻雞蛋好端端的立在窗臺上,各處張張毫無所獲,冷不防爽然氊帽短襖大熊似的彈出來,她嚇得半死,氣得捶了那窗好幾下。爽然白牙勝雪的光是笑,手勢亂亂的指指她又要她出來,她忙更衣梳洗;出得來,爽然把蛋剝了她吃,她問:「怎的啦?」他嘻嘻笑個不答,一面蹲下來把雞蛋殼兒埋了。她亦蹲下來,滿口蛋黃的捅捅他道:「啥事兒?你生日?」

  他乾脆坐下來,兩手攏撥著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兒溜號。」

  「到底啥事兒?」

  他仍不答,寧靜沒有追問的習慣,也自由他,吃著雞蛋看他砌雪山,又側過頭來望望他,發覺他的鬢髮竟長至很低,鬢上一顆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愈手重,爽然「喲」一聲摀著那兒:「別手欠!」

  她頑皮的伸伸舌頭。他箍住她的腳踝猛的一揪,寧靜慘叫一聲仰跌在地,幸而衣服厚並不怎麼痛,但還是臉紅紅的笑著氣他。他站起身,撥撥衣上雪,一把扯她起來,說帶她出去玩,她本來披著斗篷,因騎自行車不方便,只得進去換件短襖,順便把方才倉猝梳成的頭髮理一理。

  午飯是在「小洞天」餃子館吃的,天氣十分冷,漫天撒著雪片。寧靜最愛吃素餡的,爽然給她叫了二十個,另外二十個三鮮餃子。

  她幾乎每五個餃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你這麼能吃醋呢!」

  她「哢」一聲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繼續吃。爽然吃得不專心,看著她一隻又一隻的夾,把漏出的餡兒爬拉完,「哢」一口大蒜。他向店夥計要了點白酒,端著杯慢慢喝,寧靜陪著喝一點兒,看著他,笑一笑,覺得很快樂,一身的輕,像外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吃完他說帶她到一個地方去,寧靜雖欲知道是什麼地方,但終究把好奇心給鎮壓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邊順風騎車,一邊就聞到強烈的大蒜味兒一股股的湧來,又刺激又挑釁,不禁心神蕩蕩的。轉過橋時,爽然停下休息。兩人倚著欄杆,下面是結了冰的渾河,許多小孩在冰上橫衝直撞的溜冰,初學的動不動便「吧噠」一聲栽倒。

  他問道:「會溜冰不?」

  「會,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溜得不好。」

  走了一截子,她調過身子面對他,變得一步步往後退。右手在欄杆上一蓋一蓋的道:「我覺得沒有名字的東西,好比這座橋,好像沒有負擔,可以不負責任似的。」

  「那我寧可沒有名字。」爽然道。

  「為什麼?」

  「那時有些責任,我就可以不必負。」

  「比如呢?」

  「訂了親。」這句話他是極低聲念的,僅僅啟了啟嘴唇。

  寧靜聽不到,猜著了,依舊調回身子走。沒兩步緊緊棉袍小跳兩下子,爽然知道她冷,遂道:「上車吧!」

  這回他騎得較快,寒風虎虎的打耳旁削過。她頂著大風嚷道:「我知道那地方是你家。」她喜歡大風裡這樣跟他高聲講話,彷佛活得特別充足顯赫。

  河北地區還不曾發展,有一半是農田村舍,其餘多是民房。爽然載她拐過幾個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瀋陽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時已住下的,丟空了十數年,回來整飭修葺過才又住下。

  是爽然母親應的門,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臉皮,富富泰泰,腦後綰個髻,臉型顯得更柔潤豐盈。她系著圍裙,仍有些十裡洋場的商業味道,寧靜也摸不著自己是先入為主,抑或憑直覺。爽然和他的母親東北上海話混雜的嘀咕幾句,她覺得異樣,好像他換了一種方言,就換了另一個人似的。與爽然在一起,她第一次有失落之感。只聽得林太太笑著道:「是呀?」然後熱情的握住她的手道:「喲,怪可憐見兒的。到撫順這麼久,也不早點兒來玩玩。」寧靜客氣兩句。眾人踏雪來至正房客廳,帶上廳門,林太太在火爐里加幾塊煤塊兒,爽然問:「爸爸呢?」

  她回道:「出去了,待會兒就能回來。你陪陪小靜,我把晚飯的東西準備好的。」

  「這麼著,我和小靜外頭蹓躂蹓躂,省得乾等著。」

  平常爽然很少直接喚她。如今在他母親面前這樣喊她,寧靜聽在心裡,很是親切。

  林太太卻蹙眉道:「噯,甭去了,大冷天的,屋子裡多暖和,而且素雲說好來的呢。」

  爽然道:「沒事兒,打個轉兒就回來。」

  屋子裡暖烘烘的,寧靜也懶得動彈,既然爽然堅持,唯有依他。回來時林宏烈正在廳裡看報紙。見到寧靜,隨便和她敘敘寒溫,探問趙雲濤的近況,便向爽然道:「你沒請順生來?」

  「他不幹。」

  林宏烈不懌道:「睡不肯在這兒睡,要在店裡睡;現在連在這兒吃頓兒飯也不肯。讓熊柏年知道了,倒以為俺們虧待他兒子。」

  「年輕人在長輩面前總是顯得拘束,那也是常情。我卻嫌他賊懶賊懶的,一天到晚老溜號兒,聽說還是窯子裡的熟客。帳目讓他管理,我真有點兒不放心。」

  「唉!你就一眼兒睜一眼兒閉的,將就點兒,要不是他父親,這爿綢緞莊還是沒影兒的事兒呢。」

  爽然悻悻的道:「哼,我可不管,看不慣就罵,那兔崽子,不知好歹!」

  林宏烈直起身子膛號道:「你們關係不大好,是不是?」

  爽然不嗞聲,林宏烈又道:「你別忘了,俺們家可是靠這片店吃飯的。人家熊柏年大富大貴,答應投資是湊湊興兒,旗勝垮了就拉倒,一根汗毛都傷不了。」

  爽然不耐道:「哎,俺們別談這個,悶壞小靜了,啊?」

  寧靜笑一笑,廳裡頓時沉寂下來,外面的風雪聲響遍廊院。

  寧靜退下手悶子想偌大的屋子住著一家三口,未免冷清。問起爽然,他告訴她原與族裡的親戚一塊兒住,後來陸續搬出去了,講的當兒,陳素雲來了,簡直盛裝出場,眉眼唇頰都化了妝,穿閃黑狐狸皮大衣,紫色毛褲,腳上一雙牛皮翻毛短靴。脫掉大衣始見裡面的淺紫套頭毛衣,玫瑰紫繡花短襖。她送給爽然一個嫣紅紙包裝的小盒子道:「生日快樂!」

  寧靜瞪瞪他。他連這都要瞞她。

  爽然接過禮物道聲謝,當面拆了,是一對鍍金橢圓形袖口針。恰巧林太太迎出來,湊著頭鑒賞一會兒,讚歎道:「呀!精緻極了!素雲你真是的,人來了就行了,還給他禮物。」

  她笑道:「小意思罷了,爽然生日,每年難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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