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桑青與桃紅 | 上頁 下頁
五二


  現在僵屍從妓女變成包公了。有人說他頭上還長了一對黑色的角。冤有頭。債有主。恩恩怨怨。包公一一算清。他或是靈魂附體。或是現身說法。

  七十二歲的老木匠和老婆為了一個雞蛋爭吵。他突然失去知覺。醒來看見老婆血淋淋躺在地上。他自己手裡拿著一把染血的菜刀。

  一個女人夢見頭長兩隻黑角的人要帶她上西方。從此她在大白天也看見長黑角的人。她燒香秉燭求他饒命。長黑角的人不饒她。她上吊死了。

  一個女人回娘家。看見弟弟就拉著手大叫觀音菩薩救苦救難。兩人一面叫喊一面往池塘裡跑。家人趕到。一對姐弟已經在池塘裡淹死了。兩人死前沒有一點厭世跡象。姐姐結婚十年已有子女四人。弟弟還是新婚。兩入全是喜樂人。也沒有精神病。

  村子裡的人說那些全是有罪的人。包公才和他們算總帳。一個月內村子裡丟了十四條人命。赤東村成了死村。家家戶戶關看大門。抱慈官成了一座無神的廟。沒人念經。也沒人請神。僵屍的墓地成了禁地。沒人敢走近一步。外地人打那兒走過。就會聽見遠遠有人破口大駡。聲音越罵越大。仿佛那麼一罵就可以討好僵屍。就可以免死了。沒有人敢提僵屍。他們只說阿公來了。就是僵屍又吃人了。人人恐怖。人人自覺有罪。他們活著只是等待死亡。每逢有人死亡他們不用奔相走告。他們立刻就聞著死亡的氣味了。家家戶戶立刻燒香念經。不是敬神。而是祈求阿公饒命。

  從臺北回赤東村的清仔不信邪。他要救赤東村的人。他主張焚燒僵屍。沒人敢碰僵屍墳上一把土。沒人敢把僵屍扛到火葬場。清仔拿了一把鏟子。打碎墓碑。鏟開墳土。打開棺材。原來是一個活生生的睡美人。粉紅灑金衣服。黑黑的長髮。圓滾的胳臂。眼睛瞪著天。清仔在屍首和棺材四周澆上汽油。一把火從清早燒到半夜。傍晚時候清仔用木棍挑起屍體的腸子。腸子滴著血。血滴在墓草上。一股熏姻夾著血腥和青草香。一股輕微得察覺不到的風帶著那股氣味吹遍了赤東村。

  村子裡人說僵屍吃人的時候他們聞到的就是那股氣味。

  僵屍焚化後的第四天,清仔也突然死了。

  又是黃昏。我又打開窗子。院子裡沒有人。一陣驟雨夾著低氣壓的熱氣打進窗來。

  廣播車在巷子裡警告強烈颱風已在臺灣東北登陸了。

  民眾必須檢查屋頂門窗以防倒塌。準備風燈、電筒、蠟燭、火柴以防停電。存儲清水以防斷水。注意爐火以防火災。

  我對家綱談離開閣樓的事。我們逃亡時他臨時又帶走的公款一萬元巳用去一大半。我們總不能靠蔡家的殘菜剩飯過一輩子。他應該去自首。他還可以減刑。他還可以重見天日。

  他突然翻身坐起。他說在閣樓是坐牢。出去也是坐牢。他乾脆不逃了。我是不是打算一個人逃走。他可要知道。

  我說就是滾刀山我也和他一起。桑娃可是個無辜受罪的孩子。

  「對不起。那孩子生錯了地方。」家綱說那話的時候還對桑娃挫挫牙。

  我在過去一年中不知不覺收集了許多逃亡的故事。一大疊剪報就在我的榻榻米上。

  作惡難遁形。偷渡亦枉然。鷂遠線長。骶梟末路。大流氓俯首成俘。

  大毒梟越獄五十天。全省刑警布下天羅地網。黑道上大名鼎鼎。刑警手中不過爾爾。

  諸如此類的故事。

  家綱說那些逃犯全是神通廣大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例外。全給抓回去關進牢裡。逃又有什麼用呢?他用一根手指頭挑起那一疊剪報掂了一下。

  夜很深了。颱風在綠色的眼睛上刮著。綠色的眼睛仍然是睜著的。

  樓下有橇門的聲音。

  這次他們可真來了。

  門呀的一下開了。閣樓在風雨巾打顫。

  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我看得見家綱的眼睛瞪著低低的屋頂。

  我坐在榻榻米上。他躺在榻榻米上。樓下的他們隨時會上來。

  我們就那麼等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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