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桑青與桃紅 | 上頁 下頁
五〇


  (二)一九五八年夏天

  閣樓的鐘仍然是十二點十三分。午夜也好。日正當中也好。沒有分別。同樣潮濕的熱。濕到人骨子裡。在骨子裡發黴。

  家綱不修鐘了。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時間了。

  桑娃的榻榻米靠近窗子。太陽照在她身上。早上九點點。

  太陽在她身上舔過去。舔著。舔著。猛一抬頭。太陽不見了。中午十二點。

  磨剪鏟刀的打著鐵片呱噠呱噠的來了。下午兩點。

  遠處的火車叫看過去了。下午三點半。

  交通車在巷口停下了。三三兩兩的公務員在巷子裡走過去了。下午五點半。

  唱歌仔戲的女人不知在哪個街頭突然為愛情哭起來了。傍晚七點。

  籲——籲——籲——盲目的按摩女在黑巷子裡朝天吹起哨子。午夜時分了。

  許久以來午夜以後沒人查戶口了。

  家綱坐在他的榻榻米上用撲克脾卜卦。一疊三張。兩手捧著牌。兩個大拇指用力把脾一張張慢慢推下去。眼晴盯在牌上。嘴巴跟著牌合動,身子跟著牌彎下去。

  三張桃花順。

  他圍著兩個指頭對自己打個勝利手勢。望著牆角一面小鏡子點頭笑笑。

  我的頭髮又長起來了。我既不剪也不梳。就讓它披在肩上。

  我在榻榻米上整天寫著「她的一生」。我不抄詩詞了。

  她是個虛構的人物。我寫出她一生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斷。彼此全沒有關係。

  我不寫的的候就看舊報紙。我最先看逃亡的故事。報紙上有各種各類的逃亡。

  我看到一則代夫坐監的故事。賴金素珠的丈夫生前經商失敗。利用她的名義開空頭支票。賴金素珠沒錢兌現。她被法院判刑半年。帶著兩歲的兒子在桃園的臺北監獄服刑。

  我把賴金素珠抱著兒子坐監的照片從報紙上剪下來貼在閣樓牆上。

  桑娃坐在她的榻榻米上畫畫。她在舊報紙邊上畫著「小不點兒歷險記」。毛筆刷上彎彎曲曲很粗的一道墨。那一道墨下麵有一個個空心小圓洞。每個洞裡嵌著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她在那道墨上面又點上了一團墨。最後寫上標題:小不點兒游長城。

  她反反復複唱著孟薑女。

  我教她不要唱了。孟薑女的歌很老了。

  她說那是我教她唱的第一首歌。爸爸可以對自己說話。她就可以對自己唱歌。她繼續唱下去。

  正月裡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點紅燈,
  別家大夫團園敘,
  奴家丈夫造長城……

  她突然不唱了。我的手剛碰著窗子。家綱也突然不說話了。他們呼的一下轉過身子。四隻眼睛狠狠盯著我。

  我告訴他們我要打開窗子。我並沒有打開。

  院子裡的人不見了。草地上留下一把芭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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