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桑青與桃紅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夢見的天壇,景象完全不同了。祈年殿、皇穹宇、寰丘到處是軍隊的大炮、槍支、彈藥。漢白玉石欄杆晾著軍人的破褲子。皇天上帝的牌位扔在地上,祈穀壇上到處是大便。老柏樹一棵也沒有了。

  「只有寰丘的壇面還是乾乾淨淨的漢白玉石。只有壇面上面的天空還是乾乾淨淨的藍。青青,我就夢見你躺在壇心,望著天。」家綱頓了一下。「我要馬上和你結婚,青青。」

  客廳的門打開了。很大的雪片在門框裡紛飛。槐樹枝子吊著白色小冰柱子。一隻烏鴉停在槐樹上,一動也不動,結成黑色的冰了。

  杏杏跑進來了,取下頭上包看的紅圍巾,撣著身上的雪,一對長辮子一甩一甩的。她走進沈伯母的房間就說:「南苑機場火藥爆炸,死傷四十多人!」

  「誰炸的?」家綱問。

  「有人說是傅作義放棄機場炸的。有人說是八路奪取機場炸的。」

  「那麼,八路果真要打進北平了。」

  「沈二爺,八路打到城根啦!糧食蔬菜進不了城。城內的糧食快完了。我媽囤積了二十袋麵粉、四十棵白菜。政府故了大批犯人,為了省糧食。犯人還不肯出獄呐!出來

  了沒人管吃的,還得用刺刀逼著他們出獄。政府現在大赦大放!日本時代的漢奸全放了。還有好些遊行示威的學生也放了。咱們中國大學就有五六個學生放出來了。有人說傅作義在和八路談判和平,要和八路組織聯合政府。有人說博作義要撤退到西北和馬鴻逵會師。反正北平不會是老樣子了。又有人說……」

  「杏杏,你饒了我吧!別說了!」沈伯母躺在炕上對著牆說。

  「杏杏,」家綱笑了。「報喜不報優!咱們在這兒好好的。你一來就放連珠炮爆出一大串消息!請問,你在哪兒收集了這些謠言?」

  「謠言?外面的世界變啦!您還關在家裡做沈二爺!學校民主牆上有各種報導。課也不上了!全在扭秧歌!」

  「杏杏,八路來了你害怕嗎?」

  「八路有什麼好怕的?」

  「你以為八路來了,你們萬家有好日子過嗎?你爺爺是大地主。你爸爸在南京做官!」

  「那和我全不相干!我和我媽是舊社會的犧牲者!我爸爸十幾年不理我媽了,帶著姨太太和她的兒女在南方榮華富貴,沒有咱們的份兒!我媽在家侍候倆老。老太太死了。她還要張羅給老太爺討人呢!春喜!」

  「嗨!」春容仍然坐在炕沿捶腿,仍然咧看嘴笑。

  「老太爺把新房都準備好啦!結你戴的花兒都買好了!」

  「晚香玉。」

  杏杏笑了。「傻丫頭!就是現在是夏景兒天,在北平城裡也找不著晚香玉呀!鮮花蔬菜全進不了城。大白菜也要用『大頭』買!伯母,我今兒來就是為了春喜的事……」

  「老太爺變卦了嗎?」沈伯母突然轉過身來。

  「老太爺可不會變卦!他還要春喜早日過門呢!他說時局越來越壞,八路進了城,春喜就不能過門了。本來還要請兩桌客熱鬧熱鬧。現在客人都不能來了。有的突然到南方去了。有的要從四合院搬到三合院。有的要在東單擺地攤賣東西。有的還在亡命找飛機。老太爺叫我過來問伯母:春喜可不可以明兒就過門?」

  「我那裡捨得春喜走?幾年來我這條腿日夜都得捶。這年頭,要走的,要丟的,你都得舍!你明兒就把她領走吧!」

  「春喜!」杏杏向她招了一下。

  「嗨!」

  「你把東西收拾好,明兒一大早我來接你。」

  「嗨!」春喜的嘴咧得更開了。

  「老太爺這些日子眉開眼笑,誇我媽是孝順媳婦。時局不好,家裡的字畫都收起來了。老太爺把「萬綠從中一點紅」的大壁畫又拿出來桂在大廳上:汪洋大海,紅日東升。他說掛那幅畫有雙重作用;那是元朝以畫取士得中鼇頭的一幅畫,含有吉祥的意思,顯得喜氣洋洋;八路來了呢,那幅畫又正迎合八路的意思。」

  「我早就想到南方去,走不了。」家綱望望他母親細細的灰色麻花髻。「南方對於我就是石頭城上跑不盡的城牆,就是雞鳴寺撞鐘的老和尚,弓著腰,一下一下扯著繩子,就那樣撞一輩子的鐘。」

  「南方可不是那樣呐!」我對家綱說。「罷工,搶購,槍米,罷課,示威遊行,流血暴動,員警抓人,把年輕人裝在麻布袋裡往江裡丟!」

  「聽見沒有?聽見沒有?」沈伯母臉朝牆,伸出一隻手憑空指點著「南方和北方一樣亂!你們還是乖乖守在家裡吧!」

  「在那北京城內,有個大圈圈。大圈圈裡頭有個小圈圈。小圈圈裡頭有個黃圈圈。我就住在那黃圈圈裡面。」家綱學著「梅龍鎮」上的正德皇帝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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