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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門被推開了,他突然一驚,差點跳起來,進來的卻是等待已久的矢崎。矢崎頭上包著紗布,紗布上面透出血漬。

  矢崎看出佐佐木的驚恐神情,歉然的行了個東洋禮:「我在門外叫了很久,社長沒聽見。」

  「——」佐佐木拿起火鉗,下意識的打開爐子的風門又關上,掩飾自己不安的心情和恐懼。

  「我找過公安分局長,他們今晚一定派巡警來守衛。」

  矢崎的語音剛落,院子裡發出咚!咚!曄啦!一陣巨響。

  「八個!」矢崎跳起來向外跑。

  「別出去。」佐佐木阻止他:「小心再被打破頭。」

  矢崎忍不下這口氣,推門剛到月臺階,又是兩塊大磚頭,一片瓦自牆外飛進來,差點落在腦袋瓜子上,他向門邊一躲,對牆外開了一槍。

  槍聲又換來兩塊半頭磚。

  風扭動得院中的樹影兒亂顫,月牙兒淒淒慘慘掛在空際,院子裡的花盆破了,鹹菜缸破了。破瓦片加上擊壞的花木,流出的咸水,使原本精緻的院落,異常的刺眼,異常的淩亂。

  他大聲喊叫,喊了許久,廚師「狗剩」,車夫「老綿羊」,還有小廝萬順才打開房門,遲疑了一陣子出來。怔怔的站在牆邊,不知道拿起掃帚清理院子。

  矢崎跑過去,每人揍了兩個嘴巴子,打的他們更加傻了。

  巨響,槍聲,吵鬧把佐佐木的妻子驚醒了。推開上半扇窗子:「矢崎樣,別打他們,進來吧。」

  矢崎臨進屋,大聲咒駡著,如果再不把院子整理好,開槍斃了他們。

  三個人在寒風中,以發抖的手開始拾掇破瓦片和拿起掃帚。

  矢崎回到房中,保鑣的中村一虎和工程師小川帶刀來了,佐佐木的妻子穿得整整齊齊也從臥室出來,跪在榻榻米上。幾張面孔都佈滿了憤怒、驚懼和無可奈何的複雜表情。

  窗外的風,繼續的發狂,彷佛要把整個院落,吹翻轉過來。

  佐佐木的妻子,儘量裝得聲調柔和,對矢崎說:「千萬記著,不能打他們,聽說都不想幹了。」

  「可以另找人。」矢崎不信這個邪。

  「恐怕很難,」佐佐木的妻子向他解釋:「天天夜裡,飛砂走石的,又是打槍,又是吵鬧,誰也害怕。」她只說到這裡不再多講,怕丈夫聽了難過。

  「打電話給公安局長,」佐佐木指示矢崎:「問他派的人呢?」

  矢崎把電話接通了,沒講到兩句,便提高嗓門,又叫又罵,最後把聽筒掛上。因為用力太猛,聽筒掉下來,扯著電線在木頭盒子電話機下面,像鐘錘似的搖擺。

  對方還沒有掛斷,傳出「喂!喂!」聲,接著電話機上的小錘敲打圓圓的兩隻小鈴兒,矢崎仍舊不去接,中村只好走過去把電話掛好。

  「他怎麼說?」佐佐木問。

  「那個胖豬說:非但派了守衛,還有巡查。這裡天天夜裡鬧,一定是狐仙作怪,最好『跳大神』捉妖……」

  「——」當地的狐仙厲害,佐佐木聽說過,他也同樣知道那不是狐仙每晚「光臨」。

  矢崎坐不住,站在窗前向外望。傭人已把院子收拾了,回到房中,把門窗又關得緊緊的。

  「唉!」佐佐木歎氣。

  男人歎氣是常有的事,發生在佐佐木身上卻不平常。他雖是個退役少佐,一向自視甚高,尤其到了關東,一帆風順,發了大財。

  從扶餘剛回來的矢崎,未來得及訴說那邊情形,便又發生飛磚飛瓦事件,他回轉身,思索了許久,嘴唇也蠕動了很久,沒有發出聲音。

  佐佐木已廿多天,沒有睡好了。乏力的張開沉重的皮眼,看著矢崎厚厚的大嘴唇。一切希望寄託在矢崎這次交涉上。要公安局派人保護住宅。要縣府把修堤的尾款莊票變成現金。還有等明年開工繼續包工,把堤修完。

  看樣子,矢崎都沒有真正的辦成一件。人怕聽失望的語言,偏偏不聽又放不下心。

  「扶餘縣的事怎末樣?」他簡單的問。

  「尤總工頭的腿是沒救了。縣長還沒回來,師爺只是拖和陪笑臉,尤曾玉不願出門和到這裡來……」

  佐佐木不再問了,他到關東十幾年,瞭解一切。地方官遇到難題,便離開衙門躲起來,讓下面去抵擋拖延時間。那家錢莊早已倒了,居然還敢拿票子出來抵債。還有尤曾玉被割掉了鼻子,要是走到街上,令人見了便發生一種直覺,不務正業,沒有出息,泡「窯子」中毒,「炮打了天門」。

  他搖搖頭,做夢也沒想到,真遇到了對手。最後他寄望賀三成和王江海。

  「前郭旗的保鑣團呢?」

  「去剿大青龍的綹子,到現在沒回來,聽說從未『接上火』。」

  要聽壞消息,全都來了,一件又加一件,好事兒卻從不一件接著一件來。

  幾個人愁眉苦臉對望著,現在才覺得這裡不是他們的地界,他們的窩。一切那末孤單,那末無告。

  突然院子裡又有聲響,接著傳出一片狗叫。

  四個人不約而同的奔到窗前,小小的院落,七條野狗,黃色灰色和黑色都有,長長的嘴巴,尖利的牙齒,彼此相互追逐著亂竄亂咬。

  狗群靈敏的發覺玻璃窗後面有人,都掉轉頭來,轉移了發瘋發威的目標。其中有兩隻,特別兇惡跳起來向窗子躍撲。

  矢崎的怒火又上來了,約同中村出去,剛一推開房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七條狗同時竄上來。他連忙扣動扳機,打倒了一隻,打傷了一隻,其餘的聽到槍聲並不懼怕,反而咬手,拖腿,嗚嗚撕扯,把他扯倒在月臺階下麵。

  中村一虎雖也被惡犬攻擊,卻聰明的躲在門後面開槍,又打死了三隻。其中兩條狗與矢崎滾在一起,他瞄了又瞄,無法射擊。

  矢崎的衣服,早已被撕爛,全身是傷,到處流血,疼得嗷嗷的喊叫:「救命!」

  中村也跟著喊老綿羊,快些拿傢伙來,把狗趕開。可是三個傭人,在緊閉的門窗房中,裝做沒聽見,不吭聲。

  為了救矢崎,他只有大著膽子走到房門外逗惹那兩條狗,狗已咬紅了眼,專對付矢崎,不理會他。

  他圍著人與狗團團轉,終於其中的一條大黑狗被矢崎疼得一腳踢開,正想爬起來再咬時,中村開了一槍,狗的腦袋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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