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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二虎那裡來的錢?」油輾子有點不敢相信。

  「我們的。」

  「太不夠意思!太毒了!」

  「是我們太大方,」佐佐木指著油輾子:「當初為什麼不著保衛團幹了他!」

  「保衛團想在他身上弄錢。」

  「我們給啊,總不會上萬吧!」佐佐木氣得用「打狗棍」戳得樓板咚咚響。

  油輾子嚇得不敢吭氣,有些事實在沒有料到。王二虎並不是個有頭腦的傢伙,居然打了大半輩子的雁,被雁啄瞎了眼睛。

  這時整個花樓的空氣被冰封了,連雕刻得異常精細的格子窗,彷佛也掛了一層濃霜。

  尤曾玉乖巧的站起來,鞠了個東洋式的躬:「社長,請用茶。」

  佐佐木繼續在生氣,沒有理他。停了許久才說:「我要你馬上向你們的衙門辦交涉,施工的尾款二萬六千七百九十八元五毛六分,全部給我。你和他們說清楚,不是我不守信用,是你們工人沒有道德,統統跑了。這責任你們衙門應該負……」

  「應該!應該!」油輾子的脖兒梗如同裝了彈簧,不住的亂顫。

  「還有!燒毀的屯子,也得要衙門賠。」

  「是!」

  「什麼時候辦好?」佐佐木習慣的看看腕表。

  「我——我——」輪到油輾子為難了,剛才不該隱瞞,兩條腿永遠不能走動,總不能睡在擔架上去辦交涉。可是把一切說清楚了,佐佐木會不會一刀兩斷,不再理會。

  「怎麼樣?」佐佐木用鼻音問他。

  「我——我想先叫我弟弟去辦!」油輾子急中生智,推出尤曾玉。

  「行嗎?」佐佐木回首望了一直恭恭敬敬的尤曾玉一眼。

  「他是大連高工畢業生……」

  「——」佐佐木再度凝視尤曾玉,發現是很精明也很順服的小夥子,再加上出身學校好,與東洋具有濃厚關係,點點頭:「你什麼時候辦得好?」

  「不出兩天。」尤曾玉恭敬的回答。

  「好!」佐佐木表示滿意,臉上的神情仍沒有半絲笑容,嚴肅的再對油輾子說:「他辦不成,誤了期,你負責,紅利統統沒有!」

  佐佐木說完,也不看油輾子張口結舌的樣兒,向樓梯口走去。

  油輾子想送,他想向他解說,想……但兩條廢物似的腿,不為他所用。氣得狠狠擂了一拳,傷口痛得差點昏過去。

  他眼看著佐佐木走了,眼看著尤曾玉興高彩烈的隨在佐佐木背後,暗恨自己,為啥把尤曾玉介紹給佐佐木,萬一他幹得順手,那裡還有自己的份。

  淚水又成串流下來,雙手抓著頭髮,終於忍不住狂喊起來。聲調相當淒厲,比深夜草原上的狼號還要怕人。

  幾個女人趕了來,用驚懼的眼神望著他,沒有人敢偎近。他更加生氣,他不願被臭娘們發現這副狼狽樣兒。淚水停止了,眼睛瞪圓了:「看!有啥好看,媽拉巴子的,老爺子又沒死!」

  「是不是佐佐木用文明棍敲你?」小五大著膽兒問。

  「滾!」他一揮手:「統統給我滾!給我死!」

  娘們又氣了,扭頭就走。剩下油輾子,坐在床上直喘粗氣。

  尤曾玉送過佐佐木,滿面喜氣的回來,油輾子看了更加不自在,用手一指:「小子,還是你成,屎殼郎爬掃帚——飛上高枝兒啦!」

  §三

  白磁荷葉罩子下的燈泡,把客廳照得雪亮。

  客廳的家俱有些是紫檀木,上面擺了不少古玩。

  在正面長幾上,有張鑲了玻璃框的照片,照片呈深黃色橢圓型,其中有寬袍大袖的主人,還有著了戎裝的大帥。

  尤曾玉很舒服的半躺在太師椅上,翹起二郎腿,不住的抖動。他親眼看著主人端了三次茶表示送客,故意裝著不懂,斜著眼兒凝視對方。

  對方有張方方正正的大白臉,稀稀的眉毛,高聳的鼻子下麵兩撇八字鬍。據說鬍子代表了權威,尤曾玉看來看去總覺得太平淡,看不出那點威風。

  八字鬍蓋著薄薄的嘴唇,一會兒喝茶,一會兒吸水煙,就是不愛多說話。尤曾玉不喜歡這份溫吞吞的勁兒,用指頭敲著桌面:「你要弄清楚,這是關外,不是關裡……」

  「——」對方摸了摸八字鬍,吹燃紙楣子,繼續吸煙。

  「不吭聲,能解決問題嗎?」指頭變成拳頭,狠狠的擂在桌子上。

  「我已經和你說過不止一回了。」捶桌子並沒有把他從椅子上驚得跳起來,仍舊慢言慢語。

  「不成!」這次擂得更響:「莊票不要,一律現大洋!」

  「庫裡沒有哇!」又是老詞兒。

  「庫裡的錢那裡去啦?巴結上司用啦,還是貼小老婆小舅子?」尤曾玉把最難聽的話,抖出來罵縣長,他覺得這個南方蠻子應該欺侮。

  「——」縣長不加分辯,視線貫注在玉石板指上,板指屬翠綠色,沒有雜紋,像鮮嫩的菜葉兒。

  「沒錢憑啥教我們組合修堤,嗯?天底下還有比你渾的沒有?」紅蘿蔔似的指頭,快要點著縣長的鼻尖。

  縣長立起來,看走廊燈光下的花影兒。他想:平生一點也不糊塗,修堤工程是佐佐木強行明占去做的。到頭來形成肝腸寸斷,一堆子一大截的土方。沒有完工,只知逼著要現大洋。

  尤曾玉更加不耐縣長的拖延,裝糊塗的勁兒。跑過去,仰起臉來,望著身材高大的對方下巴:「我在社裡忙得很,沒功夫和你扯淡。你給我聽清楚,明格中午十二點正,來拿錢,少半個子兒也不成。咱們社長向來說一不二,不像你們推拖拉,凡事馬馬虎虎!」

  縣長坦然的接受他的自負和充滿了兇狠的眼神,伸出長長的指甲,挖了挖耳垢,仍不置可否。

  「喂!」尤曾玉氣得一跺腳:「就這麼說定啦。」

  說完了準備走的樣兒,縣長居然連句挽留話也不說,示意貼身護兵送客,尤曾玉更加光火:「腦筋得清楚點,這種事並不好玩!」

  「——」縣長的臉上仍是老樣子,喜怒哀樂隱藏得令人猜不透。他只有氣勢洶洶的出了公館大門,門外停了他上午剛買來的馬車,趕車的是他親二舅,拉著鞭杆兒關切的問:「大老爺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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