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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我的眼睛啊,咈!疼死人啦!」油輾子的手伸上皂花布亂抓:「他們——弄——弄瞎了我的右——右眼啊!」

  「真他媽的不是玩意。」賀三成一氣就想摸傢伙,也不知道拖出傢伙來對付誰。

  「嗚——嗚!」油輾子放聲哭了:「還——還有我的腿。」

  賀三成迅速的拉起褲子,乾乾淨淨,只有幾處發青,並未發腫,也沒別的傷痕。

  「不——不是啊!那個臭娘們,著人挑斷了我的腳後大筋,整——個兩條腿,全完啦!嗚!……」

  「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賀三成火上來,怨恨油輾子說晚了。早些說清楚,還可以和白玉薇秤斤論兩。

  「他們又是刀——又是槍——在旁邊伺候著,」提起這些,油輾子痛得扭巴的臉上,猶有餘悸:「連——連大氣也——也不敢喘啊……大舅爺……著我說啥……我才敢……開腔……」

  「你他媽的活該!」賀三成覺得真是丟人丟到家了,滿口罵罵咧咧的,一雙眼滴溜溜亂轉,想找碴。

  趙宗之不自主向後退了四五步,不是賀三成的死魚眼有威,而是另一股壓力逼他,他無法忘記那晚曾經告訴老套筒,王二虎壞了一隻右眼,還有兩條腿也受傷……當時沒料到,他們會報復在油輾子身上。

  看到油輾子在門板上痛得亂滾,聽到淒厲的哭聲,平時連雞都不殺的趙宗之,並沒有覺得難過,心腸向來柔軟的他,突然升起另一種念頭:「這樣也好,大筋接不起來,永遠不能再當狗腿子害人。」

  站在一旁的黃廣豐,雖曾調解過許多血淋淋的案子,親眼看見這種景象卻是頭一遭,內心有些兒怯,很想回到高牆大院內的老窩,感到天底下只有那裡太平無事,不必擔憂受怕。

  為了自己的身份,為了保持體面,他還是強自鎮靜下來,聲調不自然的吩咐著:「連夜送回扶餘縣他家裡,早點找大夫還有救!」

  賀三成似乎聽到了,卻沒有立即照辦,專對目的物發作,指著趙宗之說:「你別媽拉個巴子的站在那裡,鼻子裡插蔥裝象,『滑』不了你,你他媽的洗乾淨脖兒梗,等著吧!」

  今晚黃廣豐的情緒同樣的不穩定,一看賀三成沒聽他的,反而找趙宗之的麻煩,心中老大不高興,提名道姓大喝一聲:「賀三成!」

  「有!」因為聲音太大,煞住了賀三成的性子,連忙站好。

  「我告訴你,想在此地混,就得聽我的。不能動趙先生一根汗毛,他是本分老實人。」

  「小的不敢。」雖然改口,氣還不太順。

  「宗之,」黃廣豐和善的說:「你店裡忙,先回去吧。」

  趙宗之以正常的步子,向煎餅鋪走去,一邊還聽到油輾子沙啞的聲音又哭又喊:「我要佐佐木社長給我報仇……給我……」

  又是一陣撲頭蓋臉的風砂,油輾子的聲音聽不見了,定是刮進去一嘴泥砂。

  §第六章

  一

  接連著冷了幾天,早上起來,遍地枯黃的草棵上一層濃霜。

  昨夜王本元和拴柱都沒有睡好,實在太冷了,窩棚上的厚草再也抵不住寒氣和強風。

  早上起來兩人的眼圈都是紅紅的,長夜未睡再加上烤火熏得直淌眼淚,王本元站在窩棚外面,用拳頭捶著腰眼,不住的扭動身子:「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天一冷渾身酸疼。」

  隨著話音嘴唇啟闔,向外噴出茫茫的白氣,窩棚裡未散盡的濃煙,還一股一股向外冒。

  「今格我一個人下田,你歇著。」拴柱勸王本元。

  「傻孩子,離八月十五沒多遠了,此地到中秋節就下雪,下雪結冰後就可以打場。」

  「蓋屋子要得等後幾年了?」

  「小小年紀,別一年拖一年,買好材料明年就動手,別像你表舅,闖了大半輩子關東,還圍著煎餅鋪的鍋臺轉。更不能像我……」

  「今年收成不賴,表舅不是說,再過五年便可以『發家』了?」

  「我只想回家!」王本元兩眼望著遙遠的天際。

  「為啥要回去,咱們正在興頭上。」拴柱不願王本元走。

  「我已看你上了路,看著你有出息,早就心滿意足。」王本元無限傷感的說下去:「你知道我幹啥事都是有頭沒有尾巴,這些日子,我忽然想起家來,想孩子們。也許我老了,也許我這次回去,不再出來東飄西蕩,也許我回頭,領著孩子耕那幾分祖產,也許已經晚了……」

  拴柱從來沒見王本元如此感慨,他曾輸的淨光,他曾被打的遍體鱗傷,沒有發過愁,歎過氣。拴柱不懂,是不是大草原的長年寂寞使他變了,這種變有點向好路上走,拴柱應該為他慶倖。但念及明年得另找個新夥伴,總沒有王本元像父親般的處處照料自己,又勸道:「再熬五年,多賺點錢回去買地,比苦撐好得多!」

  拴柱說的時候,眼睛裡有淚星子,為了怕王本元看見,故意身子扭過去,望著收割回來長長一堆,比窩棚還要高的莊稼。

  「別耽心,」王本元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意:「我會幫你打完場,運到城裡去賣,要是來得及,我陪你到三姓買木料。」

  「表叔實在要走,今年收成全歸你。」

  「傻小子,表叔見過錢,踢蹬過錢,我不要!」

  「——」拴柱正要和他爭執,突然停住了。翹起腳跟,向遠處望去,他彷佛看見一輛套了雙馬的大車,漫荒越野的向這裡來。

  「表叔,你看,一輛大車!」

  王本元同樣緊張的向拴柱手指的地方望去,在這荒涼草地,深秋的時節,有大車從窩棚前經過,實在是一件大事。

  兩人想不出是誰趕的大車,附近屯子都在忙著收割,不會抽出時間,越幾十裡路來看他們,這裡沒有親近的戚友,也不是「串門子」的時候。

  兩人幾乎同一個想法:大車是迷了路,從附近經過,飲牲口或打尖,絕不會來找他們。

  車越來越近,趕車的戴了頂黃鼠皮帽子,圍了條大棉被。僵硬的坐在車上,兩匹馬卻跑的一個勁,鼻孔向外噴白氣,沒有多久,車到了窩鋪前,趕車的喊了聲「籲!」,一扯韁繩,馬前蹄抬得高高的落下來,臀部一蹲車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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