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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活該,」大青龍他低弱嘶啞的喉嚨罵著:「他媽的活該,缺少個心眼兒,還死充屌能呢。這種貨,不馬失前蹄,還有天理啊……王二虎,你——你這個老渾球……」病人的感情是脆弱的,大青龍的聲音中帶了哭腔。

  「可恨的該是油輾子,他還向工人們說王二虎拐了全部工錢逃回老家了。」

  「王八羔子本來就是這種熊貨,」大青龍全是骨頭的手,拍著被子:「天底下那有王二虎這種渾人啊,出生的地面差勁,聖人早已拔光了山東的風水,有幾個是聰明伶俐人物。人家天天喊咱老憨、棒子,不是明明擺清楚了嘛。心眼像沒有孔的石頭蛋,還認是個琉璃球呢……唉!」

  「——」白玉薇無法插嘴,她對王二虎瞭解不多,印象卻深。看得出重義輕利,是條鐵錚錚的漢子。現在她想不透,大青龍在急的時候,為啥不罵油輾子、賀三成、王江海,還有那個背後指使和撐腰的東洋糟老頭子——佐佐木。

  「唉!現——現在我病在炕上,王二虎,我看你不是二虎,是跳不出火坑的老綿羊了……」幾顆混濁的淚水,顫顫巍巍的掛在眼角腮邊上。

  「白姑娘,」雙手拱了拱:「以前你救過他一命,我求你再救他一回。」

  「大哥,」白玉薇有點不高興了:「說這話就太外氣了,你是大當家的,要我死,我也不敢活著。再說,王二虎是你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們這一夥的救命恩人。他為我們差點丟掉了命,搗弄光了所有財產。今格就是全部豁上去,也得把他弄出來……」白玉薇從來未如此激動,卻說得聲音又大又急又快。

  「老妹子,難為你啦!」大青龍在感激中,第一次沒用「白姑娘」那個尊敬的稱呼。

  「因為路遠,無法向大哥請示,才自作主張,幹了一票。」白玉薇想到大青龍的病情沉重,強行抑制激動的情緒,換上和善的面孔。

  「我走時吩咐過,一切由你做主,你是大當家的。」

  「這點小妹一輩子不敢,」白玉薇繼續說下去:「為了救王二虎,為了給東洋人點顏色看,別再欺侮咱們工人和開荒的安善良民,還有弄筆款子,將來好……」白玉薇略微一頓:「我把油輾子給弄來了。」

  「真——的!」大青龍忽地坐起來:「你真俐落啊!」

  「只要大哥不怪罪,不嫌棄,這就是送給大哥的禮物。」白玉薇毫不居功的說。

  「快把那個鱉犢子給我看看!」

  白玉薇吩咐下去,沒有好久,二光頭和黑小子、老套筒三個人,像捉小雞似的,把油輾子提了來。

  油輾子被五花大綁,不知那個動的手,繩子扯得緊緊的,隔著花條子睡衣,有些地方仍看出血漬。赤著兩隻腳,頭髮、臉上、手上全是泥汙,軟塌塌的被扶著站在那裡。

  大青龍眼中已經冒火,油輾子精神非常萎頓,經過二光頭一吆喝,他才張大了眼睛,看了看周圍情況,知道已經到了老窩了。

  「油輾子!」大青龍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要在平時早已上去幾耳刮子和幾腳。

  「咦!」油輾子臉上擠出一絲苦笑:「這——這位大當家的好好面熟啊,您老人家是大青龍大當家的吧,多少年沒有向您請安啦!」

  油輾子乾巴巴的笑著套近乎,正在生氣的大青龍,也不得不佩服油輾子有雙利眼。他和油輾子只碰過兩次面,一是在玉合順,那時油輾子還當夥計,一是在哈爾濱到扶餘的小火輪船頭等艙裡,他和東洋人趾高氣揚的在一起。這是第三次相遇了,以前兩回,無怨無仇,這會真是勢不兩立。

  二光頭看到大當家的神態,頂了油輾子一拐肘:「跪下!」

  「這——這又不是朝廷。」油輾子平時作威作福慣了,不想下跪。

  「——」二光頭不多費唇舌,照著油輾子的後腿彎就是一腳,油輾子噗通一聲跪下了。

  「你們幹事太魯莽了,」油輾子非常惋惜的搖搖頭:「我是清水組合的高級職員,也算半個東洋人,名字叫做重光利是豐,我們的領事館會找你們政府的麻煩,那個時節一定會動大刀槍,像打圍似的趕……」

  「刷!」還未等油輾子講完,二光頭扇過去一耳刮子,嘴角立即向外冒血泡:「再嚕蘇,先把你種在地裡不發芽!」

  「咦!說起來都是攀得上的朋友,爺們您何必這麼凶呢。想當年我認識老師底下的紅人不少,就是駝龍師娘咱也伺候過,不管那個路數,水流千宗歸大海,何必不賣點『流水』。」,血水雖向外冒著,油輾子仍說個不停。說完了抬頭看看周圍所有的人。

  躺在炕上的大頭目有一張青色的鬼臉,坐在炕沿上的那位娘們,冷狠勁兒早已領教過。一個黑小子,兩臂環抱胸前,呲著牙傻笑,有看人受罪的癮。另外一個胖傢伙,比別人大一號,路上有人叫他「老套筒」,正瞇縫著眼睛吸煙,似乎剛才發生的事與他無關。那個最愛動手的禿頭,看樣子也是個頭目,核桃般的眼睛,直往肉裡盯。他打了個寒顫,已看得出來,這是一堆石頭,摻不進醬油醋。拿東洋人,老前輩,都唬不住。

  到了這個節骨眼,該怎麼辦,靈感立即閃過他的腦際:「各位爺們,手頭如果不方便,大家不是外人,只管吩咐。」他縮鼻子擠眼笑起來,力求裝成一副甜麼梭的樣兒:「請各位松鬆綁,拿筆硯來我寫帖子。」

  油輾子說完了,以企求的眼神,看每個人,每個人的表情依舊,沒變分毫。

  「嘻嘻,我不算有錢的主。找了來,大小也是個『財神爺』,能不能優待一點。別教我蹲『黑窯子』,別捆我,絕對不會跑。嘻嘻,馬馬虎虎,優待一點,嘻嘻!」如同做生意討價還價,點頭哈腰。

  「你想優待?」二光頭問。

  「先謝謝爺們啦!」

  「好,」二光頭也懂和氣生財,滿臉橫肉炸開來,那就是代表笑了:「停會兒,我給你臉上貼兩張王二麻子的狗皮膏藥,耳朵裡灌頂好的『僧帽牌』蠟燭油,要是你嫌嘴裡太淡,我還有雙汗臭襪子,免費贈送,夠滿意了吧,夠優待了吧?嗯?」

  「爺們,這——這——這是何苦呢?」油輾子慌了,他真怕這個禿頭說到辦到。

  「青龍大爺,白蛇姑奶奶,」他開始磕頭,因為兩手綁在後面,沒有支撐,整個的上身爬在地上起不來:「只要兩位吩咐,只要我拿得出來,不過,可憐可憐我一大家子人,有兒有女。留點給他們,別餓死,就算大恩大德了。」

  大青龍和白玉薇仍沒有任何表示,厭惡的看油輾子到底能表演出幾套。二光頭卻沒有這份雅興,用手抓著他的大背頭一扯,又跪直了:「你能拿多少?」二光頭問。

  「盡我最大的力量,五百大洋。」

  「去你媽的!」這回二光頭用腳踢,很夠勁,油輾子來了個元寶大翻身。

  「我真沒有錢,我——我再加五十元。」油輾子臉貼在地上翻動著充滿血絲的眼睛央求。

  「你個狗雜種!」二光頭乘勢,對臉上又一腳,鼻子出血了。

  「別打——別——打——我再加二十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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