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三三


  「再過幾年,某這個乾爹得拿兩份壓歲錢啦!」

  「——」大妮的臉羞紅了,裝做沒有聽見。從碗中抓起骰子擲下去,居然是「四、五、六」滿堂紅,爆發出震耳的笑聲。

  當大嬸和大妮向劉祖武拜年與笑鬧的時候,拴柱發現隨在劉祖武身後進來一個女人,穿了一身黑,頭髮留得很短,那身黑而窄的小衣服,顯得身材異常纖巧,臉兒更加白淨,如同晶瑩的雪。

  拴柱在無意間又注意對方的鼻子,直挺而帶有英氣。他彷佛在那裡見過同樣特殊的鼻子,一時卻記不起來。

  這時著了黑衣的女人,已走到趙大嬸大妮面前,拴柱聽見劉祖武介紹。

  「是白姑娘。」

  趙大嬸向她寒暄的時候,她只微微的點點頭。視線轉向那些正在賭得起勁的孩子。小孩子們喊她白姑姑,要她入局,她同樣的微微搖搖頭。

  在滿室大紅大綠的衣著中間,那身黑衣特別刺眼。在滿堂歡笑聲中,那張冷冰冰沒有表情的臉,顯得特別不調和。

  可是劉祖武夫婦的態度中間看得出來,她非常的受尊敬。吃飯的時候,她同趙大嬸、大妮、劉太太、大兒媳婦一桌。

  劉祖武同拴柱和第二個兒子在一桌。看樣子大兒子、三兒子、四兒子去朋友家玩,沒有回來。

  劉祖武曾到趙大嬸面前敬酒,大嬸端了端杯子,算是心領了。拴柱正在與白姑娘對面的桌上,一抬頭便看見她一舉一動,同時也聽得見對面桌上的談話聲,劉太太在吃飯時,對她說:「白姑娘,過了十五再走吧。」

  「不行。」她從羊肉酸菜火鍋中,用調羹向碗中緩緩的倒湯。

  「真難為你。」劉太太聲調中有些悲傷意味。

  「習慣了。」她回答得很平靜。

  這時她抬起頭來,四下張望,拴柱碰到她的目光,眼白清澈,黑得深沉,注視人的時候,如同一雙利箭射過來,直穿心底,拴柱有些怕,像是曾經做過同樣的惡夢,現在又碰上了。

  吃飽飯,他們又玩鬧了一陣子。因為天黑得早,趙大嬸要告辭,劉祖武、劉太太,全家大小,都誠意的挽留。趙大嬸卻同往年一樣,回家主意非常堅決。臨到前院上陣,劉太太還再三叮嚀她們常來玩,別一年只來一趟。

  在送行群中,拴柱留心,沒有再看見白姑娘。

  王本元可能喝了不少酒,大概也拿了賞錢,情緒非常好。在大寒天中趕著牲口,還不住哼幾句少板沒眼的京腔。

  車在回程途中,大妮問大嬸:「娘,那個白姑娘,是誰家的孩子?」

  「沒見過。」

  「大概是個寡婦,穿了一身孝。」

  「弄不清楚。」

  「很漂亮。」大妮開始讚美,接著口氣不對了:「就是陰陽怪氣的。」

  「那雙眼水汪汪的真好看,」趙大嬸眼力並不差:「生在女人身上是命薄了點。」她似乎同意女兒所說,對方是穿得太素淨了。

  提到白姑娘的眼睛,半天沒講話的拴柱突然冒出一句:「那個女人我好像見過。」

  「別瞎說,」大妞很不高興的樣兒:「哼!恐怕你是在『西洋景』裡看到的『小寡婦上墳』。」

  「住嘴,」大嬸生氣了:「大正月裡淨撿些不吉利的講!呸!呸!『童言無忌』。」大嬸還記得一句文縐縐的詞兒。

  §七

  大車店裡車老板子王小五結婚,這是件難得的喜事。多數人到關東,闖出個樣兒,才回家討門子媳婦,形成了晚婚。可是王小五不過廿二歲,便被一位大同鄉河北人家看中了,非把女兒嫁給他不可。

  老丈人是糧棧的帳房,喜筵就近設在糧棧裡。有寬大的房舍。有手藝好的大師傅。

  大車店裡的人們多數到齊。尤其姓王的一個也沒少。女婿聽老丈人的吩咐,一點也不小氣。菜好不算,酒還管夠,大多數的人敞著坎兒喝。

  最高興的人物當中,除了新郎,便是王二虎了。他是王家的大當家,雖然輩份不高,因自然形勢所趨,等於是在前郭旗姓王的族長。所缺的只有馬車店,少個王家祠堂。

  王小五請他當家長,他第一次刀尺依個樣兒,理了發,刮了臉,全腮胡卻沒刮掉一根。正式穿了長袍馬褂,還借了一頂禮帽,凍得耳朵差點掉下來。長袍馬褂雖不是借來的,穿在身上卻不自在。臨來時他曾帶有玩笑意味說:「這身披掛,當初打算死在關東做壽衣,沒想到活著派了大用場。」

  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王二虎,一身小毛病,坐立說話都少不了那份草腥氣。可是他沒給王家丟人,他出了個大份子,同時逼著同宗每人一份厚禮。這些錢足夠開銷還有節餘,絕不會付不出酒席錢,更不會小倆口回到洞房,便揭不開鍋蓋,計算著向娘家告幫。

  王小五的老丈人,很喜歡王二虎這種性兒。過去為運糧車結帳,常打交道。王二虎向來乾脆,幹的是出力活,但不沾別人便宜,骨頭硬得像鋼樑。

  現在,王小五的父母不在關東,王二虎便是家長,如今成了親家,一興奮忍不住要多喝幾盅。

  王二虎愛喝,量並不大,有點醉了,李黑子和他同席,勸他少喝幾杯。看到李黑子,王二虎連想到王大玉。大前年,王大玉回山東老家接出新媳婦來的時候,他曾請過這一對新人。如今,坐在紅燭高照下的雖然姓王,卻是另外一雙。

  王二虎突然難過起來,在子侄輩中,他特別喜歡王大玉。王大玉識字、懂禮,白白淨淨的就像個買賣人。王二虎以為他一定熬出頭,當大掌櫃,或者自己另闖天下,開幾家字型大小。誰知年紀輕輕的便染上「虎烈拉」死了。

  想到這裡他更加難過,端起酒杯灌下去。李黑子沒有勸他,不知什麼時候,李黑子向主人道謝走了。

  原先他本想同李黑子一起去看王大玉的媳婦,在這王家喜氣洋洋中,不能冷落死了丈夫八個多月的小寡婦。王二虎覺得他應當去一趟,留幾個錢給她,同時告訴她,等開江的時候,大車無法行動。車店沒生意,可以找個人送她一程,最少也送到山海關。

  席終人散了,他東倒西歪,被扶上了自己店裡的馬車,要車夫二馬虎趕到王大玉的媳婦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