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二八


  到了運木材的時候,滿江都是長達數裡的大木排,木排上搭了小屋,工人就住在上面食宿。木排在江水中流得很快。

  進了扶餘縣正大街,大妮指指點點要拴柱把「扒犁」趕到「韓家燒鍋」,她要先給叔叔買幾斤「二胡蘆頭」。

  「韓家燒鍋」東主韓大麻子韓最墀,是一個了不起的山東人,他擁有十二個「燒鍋」,分佈在附近九個縣,每個燒鍋都用工人百余口子以上,當地人都飲用他造的酒。單單扶餘縣街上,「增盛興」「增盛茂」「增盛永」等都是他的字型大小。

  大妮買過了酒,又同拴柱到「萬源祥」買布,在大妮小包袱中帶了尺,這是娘兒們買布的習慣。這怕尺小或尺寸不足吃了虧。但大妮在「萬源祥」沒有把尺拿出來。因為「祥」字型大小是金招牌,歷代傳下來的規矩生意。

  現在他們趕到年貨市,年貨市外面全是擁擠的大車和「扒犁」,四鄉的人都趕到這幾天來辦年貨。

  市場裡年貨堆積如山,辦貨的人則如同搶購。很少講價還價,第一是身上有錢不在乎。第二,買齊了早些回家,路遠,滿地是雪,夜來容易迷路。

  大妮領著拴柱帶了麻袋擠進市場,按照趙大嬸吩咐,遇到就買。麻袋裝滿了送到「扒犁」邊,倒在「簸蘿裡」,再回到市場,雖然沒人看守,也不會遭遇順手牽羊。

  賣爆竹的把長鞭炮都放在「簸蘿」裡,「簸籮」直徑有六尺多,鞭炮在「簸籮」盤了三四圈,放起來足足有一個多鐘頭。他們買了爆竹、香燭、掛錢一切齊全。女孩子總忘不了「貨郎市」選香粉、梳子和花線。

  「貨郎市」裡都是大姑娘小媳婦。像拴柱這種傻小子隨在女子後面卻很少。拴柱子想回到「扒犁」邊,大妮不許,他只有跟著在女人窩裡擠。

  女孩子買別的東西乾脆,選自用的東西卻嚕蘇,不管東西好壞,一上去隔著玻璃櫥便「喲!啊喲!」的直撇嘴,彷佛踩了一腳牛屎。

  擺「貨郎」攤子大多是山東濰縣一帶的人,他們雖然一口「二哥哥(發果果音)」怪腔,卻有一副專門對付女顧客的好脾氣,能言善道連帶愛發誓的嘴。他的貨色全是天下第一。他的價錢無一不貼老本。

  女人有種磨菇勁,他們的磨菇勁兒更足。臉皮兒薄的女孩子,三言兩語,生意便成交。你買一樣,他推薦幾十樣。結果小手帕包的錢光了,換來的是幾絡絲線、小鏡子、小梳子、小瓶花露水、小手絹……一大堆的小零碎。

  大妮雖然生長在關東,仍是一口麻縣腔,一張嘴便被貨郎給套上了。

  「大妹子,」不知是輕浮還是親切:「『親不親家鄉人,美不美泉中水』,你要啥拿啥,錢隨便給。」

  等大妮把東西批評了一陣子,買好了,算帳的時候,同樣的獅子大張口,還故意的說:「都是跑關東,『撞穿』『逃荒』的人啦,大妹子你松鬆手,再加一丁丁。」

  一場拉鋸戰,費去了兩頓飯的功夫,拴柱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恨不得把那個嘻皮賴臉的黑小子踢兩腳。

  不知大妮是吃了虧還是占了便宜,夾著用破報紙包的一大堆東西,笑嘻嘻的離開貨郎市。

  經過帽攤子,她選了一頂栗色的「三片瓦」皮帽子,要拴柱戴上試一試,拴柱一試很合適。大妮卻不滿意,又選了頂黑色的,又換了頂「土耳其」,換來換去還是選了第一頂。大妮打開小手絹付錢的時候,拴柱感覺到彆扭,一個大小子買東西由大閨女給錢,有點不體面。要是換了大表妗子或者二表舅便不同。

  現在總算可以離開年貨市場,把大包小包放在「簸籮」裡用繩子捆好,兩人坐上去,回程時經過「福餘戲院」,戲院臨著大街,門口貼了紅紅綠綠的戲報。日場是筱白玉霜的全本「杜十娘」。夜場「警世鐘」,裡面傳出琴聲。

  「為啥前郭旗的戲園冬天不唱?」拴柱問。

  「看戲的人少,園子也小。這裡園大,也生了爐子。」

  這時已過中午,兩人肚子都餓得吱吱叫,經過好幾個包子鋪,都沒有人開口,他們都認為理應回家吃晌午飯。

  「你看過『警世鐘』嗎?」大妮問拴柱。

  拴柱搖搖頭,他看過大戲,梆子腔,還有琴書,就是沒聽過蹦蹦戲。大妮的身子向他挨近了些,像「說古」似的說起來:「『警世鐘』就是一個有錢的年輕人,在壞地方認識一個壞女人,這個女人天天騙他的錢不算,還用一綹頭髮說是從自己頭上剪下來的,來交換年輕人的牙齒,表示『非君不嫁』。年輕人很感動,就用錘子敲下一隻牙齒給她。後來那個年輕人,把從家中帶出來的錢弄光了,壞女人趕他走。年輕人又氣又難過,向女人討還『訂終身』的那顆牙齒,女人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籤子,裡面有一百多顆牙齒,都是被騙的男人敲下來的,要他自己選。年輕人更加生氣,把一綹頭髮丟給她,壞女人笑了笑說:『不要還了,這些是從馬尾巴上剪下來的,要是碰到客人,真的剪頭髮,早已變成禿子了。』」大妮說完了,又一本正經的問拴柱:「你聽懂了沒有?」

  這時騾子拉著「扒犁」,正往江邊的下坡走,拴柱忙用鞭子杆撐住,怕很快的溜下去。

  §五

  趙宗之和玉合順的三掌櫃李黑子,從煎餅鋪裡走出來,趙宗之一面走一面低聲說:「老弟台,你是個明白人,千萬別做糊塗事。」

  「你說這,是啥意思?」李黑子縐了縐濃得像刷子似的眉頭。

  「你還記得吧。」趙宗之滿臉的笑,提醒對方:「前些日子我們在澡塘子洗澡,碰了面。你曾批評你們東家『納小』離了譜,我看這事比『納小』還……」趙宗之吞吞吐吐說不下去。

  「你怎麼淨往邪道上想,」李黑子的臉拉長了:「我姓李的是那種人嘛?咱十三四歲出門在外講的是義氣。王大玉死了,撇下那一口子。我是三掌櫃,王大玉是夥計,不能撒手不管,總得照應照應,等來年開春,弄幾個盤纏,打發她回山東老家。總不能在十冬臘月,逼她上路吧?」

  李黑子越說越氣憤,充分表現出,他那副好心腸被誤解了。

  「我知道,我知道。」趙宗之不住的點頭:「我——我記得王大玉是三伏天去世的,為啥?……」

  「——」李黑子扭回頭來,狠狠的瞪著趙宗之,趙宗之把後半截話加上吹來的寒風吞下肚子。

  兩人已走出市場大門外,趙宗之遲疑了一陣,翕動著凍得發僵的嘴唇又說起來:「老弟台,不管怎麼樣,咱們交情不外,我再說句不知深淺的話,還是避諱點兒好。王家在附近人不少,還都是一個『莊』上的。個個是些『杠子頭』脾氣。他們當家管事的王二虎,真像個『二虎』,對他說理,就像鹽水醃石頭蛋子,滲不進去。」

  「只要我站得正,行得正,怕誰?」李黑子快要翻臉了:「咱們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你開的是店,我是老主顧,要你磨小豆腦,照樣給錢,希望你著『小利把』送到糧道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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