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二

  新起鍋的餃子,熱氣騰騰的散發著一股香味。

  李大娘很慶倖,沒有一隻破的。她用手指按了一下餃子肚,一個小坑立即又脹滿了,活像只小青蛙,看樣子是熟了。

  她走到西屋,吱啦一聲,推開破舊的單扇門,點上了油燈。看見拴柱兒還睡得很香甜,十七歲還流口水,方方的棉布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李大娘用手推,拴柱子翻了個身又睡了。

  「真貪困!」李大娘伏在兒子耳邊喊:「拴柱子起來啦!」

  一連喊了七八聲,拴柱子才張開眼,先是怔了一陣子,才弄清楚為什麼三更半夜,被娘喊起來。

  他沒有說什麼,坐起來穿衣。老藍布棉褲,黑棉布襖,已經很舊了,但沒有補綻,這是拴柱子最整齊的一套衣服,為了出門才捨得穿。

  等把布襪子穿好,紮地腿,穿鞋子的時候,李大娘指指床頭上的鞋子:「先去吃餃子,吃完了再捆行李。」

  「——」拴柱子隨在娘身後,到了堂屋,坐在鍋臺前的馬紮子上,李大娘遞給他一雙筷子:「乘熱快吃吧。」

  「——」拴柱子夾著一隻餃子。遲遲的卻不張嘴:「娘,你也吃。」

  「我——我吃過了。」李大娘並補充一句:「餃子淡了點。」

  誰知拴柱子把筷子一放,黑瘦臉拉得長長的說:「你不吃,我也不吃!」

  李大娘忍不住眼角又滾動著淚水,用手拿起筷子:「好好,我陪你再吃幾個。」

  李大娘夾起餃子慢慢吃著,她知道兒子飯量有多麼大,每逢過年,能吃八九十個餃子,還加兩三碗餃子湯,她怕不夠吃,不能讓拴柱子餓肚皮。

  拴柱子今天吃得很慢,不像平時狼吞虎嚥,而是兩眼望著餃子碗,慢慢的嚼,似乎是在吃一個粗糠蒸的餅子。沒有多久,他把筷子用力一放,站起來。

  李大娘一看,碗中還有不少餃子,一把拉住他:「再吃嘛。」

  「飽了。」拴柱子像一陣風似的,沖出去。

  李大娘何嘗吃得下,她找出一塊比較乾淨的籠布,把餃子包起來。心中想交給孩子帶去吧,雖然是冷的,有總比沒有強。

  她又走到西屋,看見拴柱子正把破棉被在床上鋪平,李大娘忙將五件單褂,兩件夾襖,一件補綻壓補綻的長袍鋪在被子上,然後卷起來。拴柱子用麻繩捆好。

  窗外吹著冬夜的寒風,掃得院中的落葉嘩嘩作響,冷風從窗櫺擠進來,李大娘和李拴柱覺得從內心中發出寒意。

  行李擺在床上,拴柱子穿得整整齊齊,卅塊現大洋,李大娘早已在昨晚用針線給他縫在貼身小褂口袋內廿塊,紮腰帶內七塊,外面棉襖口袋只有三元,備做買車票和吃飯。

  一切都已妥當,可以走了。拴柱子不提「走」字,李大娘更不敢張口,兩人呆呆的坐在那裡,望著冷風搖著燈焰,眼看著快要吹熄了,風一停,火又旺起來。

  燈火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一在東牆,一在西牆,細細長長的,令人有種孤寂的感覺。

  淡淡的曙光已抹在窗子上,附近的公雞,一遞一聲的啼著,李大娘只有狠了狠心說:「去拜拜灶王爺和你爹吧。」

  拴柱子知道已到走的時候,抬起頭,看了自己的房屋一眼,泥坯牆,外面塗的石灰多已剝落,正中貼了一副年畫,是關公與張飛「古城會」,他記得小的時候,父親曾經在這裡說古給他聽,「小黑驢告狀」,「施大人私訪」,每說到結束時,總離不了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不到。」

  當時他不太理解,現在他相信沒有念過書的父親,說這話的意思,要心存忠厚,不要起害人之心。做官的如此,當小民也應如此。

  他吹熄了桌上的油燈,提起了行李,腳步沉重的走向堂屋,李大娘早已準備了香火,她先淨手燃上香,向灶王爺跪拜著。

  灶王爺是木板彩色印製,上面刻了府第,灶王爺,灶王奶奶,都是四四方方一張臉。所不同的,灶王奶奶戴了鳳冠,灶王爺有美麗的鬍鬚。兩旁則刻了八仙,下角還有善財童子和聚寶盆。

  灶王爺上面貼了「過門錢」,早已被煙火熏得發烏,灶王是一家之主,李大娘一面拜,一面為兒子祈求。

  李大娘拜完了,讓兒子跪拜。拴柱子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又向父親的神主磕了四個頭。

  站在一旁的李大娘,正要開口告訴拴柱子只磕頭不行,得把自己的祈求說出來。誰知拴柱子突然轉身向李大娘磕了三個響頭。

  李大娘的淚水又像陰雨般落著,如果孩子不比她高,早已抱在懷中大哭一場。現在她又再三叮嚀……

  「吃穿要當心,天冷快加衣服,別逞能。肚子餓了,要吃飽,你正在發身量,吃不好長不壯沒勁兒……」拴柱子點點頭,這些話他閉著眼睛都背得出來,這十幾天,李大娘顛過去倒過來,就是這些話。

  「拴柱子,」李大娘的話還沒有說完:「大熱天,出了汗,千萬別睡在胡同口和過道裡,那叫『溜簷風』,你爹就是得這種病,發高燒去世的。」

  拴柱子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先著了涼,不在意,越拖越厲害,病死了。

  「還有,儘管省吃儉用,不義之財,千萬別伸手,賺了錢就買地,常言道得好,莊稼漢的田萬萬年,生意人的錢當日完……」

  李大娘的叮嚀,拴柱兒一個勁的點頭。她仍不放心,又追問一句:「都記得了麼?」

  「嗯。」

  李大娘聽到兒子搭腔,比較放了心。她又擦了擦眼角:「在關東,只顧你自己就行了,別記罣著我。自己不會寫字,常常請人家打封信來,我好放心。」

  拴柱子這時肩起行李,李大娘把小布包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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