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四六四


  「啊!」朱瑞芳像是猛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擊,吃驚地叫了一聲,焦慮地說,「還能挽回嗎?」

  「挽回?」徐義德搖搖頭,語調低沉地說,「難啦!」

  「工商界沒人想挽回嗎?」朱瑞芳想不通上海工商界對自己的企業公私合營竟然那麼慷慨,一點不痛心,一點不後悔,不信真的沒人想挽回。

  「我沒聽人說過想挽回,不過,要是能挽回,我想工商界有些人心裡大概一定很高興,可是,誰敢開這個口,小心腦袋搬家!」徐義德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想挽回,但看到目前沒有挽回的可能,便想到了香港,想到了徐義信,想到了那幾千紗錠,想到了滬江企業是從一個車間少數紗錠發展起來的,如果能到香港去的話,滬江的前途還是大有可為的。過一陣子,他要設法到香港去一趟,見見那邊的市面,領領那邊的行情,憑他手頭的資金和開工廠的經驗,親自出馬,再創辦像滬江在上海這樣規模的棉紡企業並不困難的。這麼一來,得離開上海。

  他又想到自己現在進了民建上海分會,是長寧區的政協委員;聽江菊霞說,上海市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要增加各界代表人士當委員,江菊霞已經給他在史步雲面前美言了幾句,看來是很有希望的。中國社會主義建設前途遠大,陳毅市長傳達中共提出來的過渡時期總路線那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又在他的耳邊迴旋:國家有前途,私營工商業者也有前途。同時十裡洋場的租界情景在他眼前浮現,紅頭阿三也好,安南巡捕也好,都比中國人神氣活現,私營工商業家在租界上也沒有地位,除非當洋行買辦,或者是高官巨富,他們雖說是高等華人,但在洋人面前至少矮一個頭。香港,他沒有去過,知道是英國強佔統治的地方,日子不會怎麼好過,辦企業也不大容易。不然,為什麼徐義信在那邊發展不大呢?

  想到這裡,他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是好了。

  「挽回?就是資本主義復辟,再壓迫勞動人民,剝削勞動人民,又把全國人民推到舊中國的悲慘境地去,全國人民一定不答應,共產黨和人民政府也一定不答應!」吳蘭珍坐在林宛芝旁邊,見朱瑞芳賊心不死,還想騎在勞動人民頭上過剝削日子,竭力忍住,耐心聽朱瑞芳說下去,朱瑞芳越說越不像話,竟然夢想挽回失去的「天堂」。

  她就霍地站了起來,沖著徐義德和朱瑞芳說,「共產黨和毛主席領導的新中國是鐵打的江山,誰也動搖不了。黨提出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對農業,手工業和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得到全國人民熱烈擁護,肯定要徹底實行。現在對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只是初步改造,還要進一步改為社會主義所有制,成為社會主義經濟的一部分,這是全國人民多年追求的願望,也是革命的目的,將來還要從社會主義社會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實現人類最美好的理想。誰想挽回,誰想復辟資本主義,一定要在工人階級和全國人民的鐵拳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工人階級一定要戰勝資產階級,社會主義一定要代替資本主義。這是社會發展的規律,任何人改變不了的,也破壞不了的。」

  徐義德見吳蘭珍站在客廳當中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像是給學生做大報告,神采奕奕,精神煥發,簡直不把姨父姨媽這些長輩放在眼裡。他真想站起來,當面訓斥她幾句,殺殺她的威風,但一想到她是青年團員,又是學校的積極分子,共產黨的紅人,不能得罪。他發覺今天沒有壓抑住心頭的不滿情緒,給朱瑞芳三問兩問,勾引起蘊藏在心底的怨氣。他沒注意有吳蘭珍在座,後悔失言了。他不露痕跡地把話收回:

  「挽回,當然是資本主義復辟,這是永遠辦不到的,也不應該有這種罪惡的想法。我完全同意蘭珍的看法。工商界那些大亨們心裡怎麼想法,我不大清楚。拿我來說,我們吃過租界洋人的苦,那時候,中國人在上海灘上沒有地位,外灘公園門口曾經掛過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洋大人把我們和狗一樣看待。解放後,肅清了洋人在上海和中國的勢力,中國人揚眉吐氣了,可以在上海灘上自由走來走去,哪一個公園都可以進去白相,再不受洋人的氣了,感到當一個中國人光榮。這些,我們工商界都有親身的體會。我們又經歷了鎮反運動,五反運動,民主改革運動,肅反運動……

  「黨和人民政府對我們工商界進行團結教育改造,我深深體會到過去剝削可恥,今後勞動光榮。要認識社會發展規律,掌握自己的命運。我一生慘澹經營的滬江這些企業,是個人主義,自私自利的打算,自己生前希望生活得好些,死後留給子孫一份產業,也讓他們享受享受,如古話所說的,為兒孫做馬牛。現在子女國家全管起來了,不用父母操心。我們家裡的生活蠻好,也不用操心。這樣水準的生活,在全國來說,是最好的,手頭的現款和生活資料一輩子也花不光。過這樣幸福的生活,接受社會主義改造,全靠共產黨和毛主席的英明領導;要是中共像蘇聯過去採取沒收資本家財產的政策,滬江那些企業提也不用提了,就連這座美麗的花園洋房也保不住了,更不要說那些生活資料了。」

  「我好好讀書,畢業後由國家分配工作,生活也一定不錯。」徐守仁原來等待徐義德死後繼承滬江企業的希望幻滅了。他心裡有一種悵惘若失的哀傷和幸災樂禍的喜悅的複雜情緒,不滿意爸爸不給他大筆錢花,害得他坐監獄受罪,現在可好,公私合營,爸爸經營的企業積聚的資產也不能隨便指揮和動用了。他現在贊成吳蘭珍那一番話,他希望將來自己獨立生活,不依靠父親剝削得來的財富,真正做到自食其力。他對爹說:「我今後的生活,你不要操心。」

  「我現在啥心也不操了!」

  老王從客廳門口探頭進來,朝朱瑞芳望了一眼,然後小聲地問:「咖啡、點心都預備好了,啥辰光吃?」

  朱瑞芳問徐義德:「你看呢?」

  徐義德看看手上的白金勞萊克斯手錶,十二點一刻。他打了個哈欠,說:「時間過得好快,已經半夜了。快點吃吧,我們該休息了!」

  他猛地從沙發裡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逕自向大餐廳慢慢走去。徐守仁隨著徐義德身後走去,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句:「對,我們該休息了!」

  (全書完)

  1976年11月二稿,廣州。
  1978年4月改稿,武昌翠柳村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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