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四三一


  他們今天已經招待過三四起報喜隊。大家都有了經驗,眼光望著鋼絲車間。從那邊首先進來的是郭彩娣,她手裡捧著大紅雙喜字,歡快地跨進來。接著管秀芬她們進來了。管秀芬剛叫一聲:「鄭師傅,給你們報喜來了,」就給一陣劈劈啪啪的掌聲淹沒了。鄭興發站在和花機旁邊,閃著炯炯的眼光,向他們招手。忽然,他眼睛一亮,一塊雪白的長方形的牌子出現他的眼前,那上面寫著十一個大字:上海公私合營滬江棉紡廠。他馬上高興地舉起雙手,一個勁鼓掌,兩隻腿也不知不覺地在地上跳了起來。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沒有了,背也仿佛直了,一眨眼的工夫,他變得像青年一樣的活躍,消逝了的青春的火焰又在他的心田上熊熊地燃燒起來了。他用兩隻手做成一個大圓圈,罩在嘴上,當話筒用,大聲叫道:「合營的招牌來了,你們快來看喲,合營的招牌來了!」

  大家都圍上來,這時候鄭興發才看到捧著合營招牌的是秦媽媽和湯阿英。

  秦媽媽從余靜那裡知道車間的報喜隊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有的車間已經出發了。她就向梅佐賢和餘靜建議:把合營招牌交給車間報喜隊抬著,在車間裡走一趟。他們都同意,秦媽媽帶著合營招牌,遇上湯阿英她們。湯阿英一見那塊白底黑字的招牌,竟抱著拍了掌起來,大家搶著看,搶著抱,要不是秦媽媽催著快到別的車間報喜去,人們還不肯放下。湯阿英和秦媽媽一道捧著這塊招牌,隨著細紗間的報喜隊,一同到了清花間。

  清花間和鋼絲車間的工人把報喜隊團團圍在清花機旁邊,鐘珮文在合營招牌後面使勁打鼓,咚咚的鼓聲激動人心,每一個人的心裡也像是歡快的鼓聲一樣的撲咚撲咚地響著。心裡跳動得最厲害的是鄭興發。他看到那塊合營招牌,想起過去滬江工人的生活,他高興得眼睛裡流出了快樂的淚水,透過淚水他看見每一張喜笑顏開的熟悉的面孔。他盯著合營招牌,激動地擠到秦媽媽面前,高聲叫道:「秦媽媽!秦媽媽!」他一時竟說不下去,大家不知道有啥事體,慢慢地靜下來,他也冷靜了一些,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求工會,秦媽媽……我要求工會……」

  秦媽媽同情地安慰他:「鄭師傅,你別急,有話慢慢說……」

  「我,我一定要求……」

  「你說好了,」湯阿英說,「都是自家人有啥閒話,講出來好了。」

  「工會主席、副主席都在,你們兩人答應我吧!」

  「究竟是啥事體呀?鄭師傅!」秦媽媽笑著問。

  這時候鄭興發才真正冷靜下來。他巡視了一下,說道:「我今天實在太興奮了,太高興了。我一生一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也沒有這樣興奮過,我親眼看見滬江建廠的,現在滬江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了,公私合營了,我們工人階級要加強對企業的領導,擔子更重了,我上了歲數,今年該退休了,可是,廠合營了,責任加重了,我能退休嗎?你們說!」

  鄭興發突如其來的問題,大家沒有思想準備,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湯阿英體會他的感情,也瞭解他的心情,立即應聲答道:「不能退休,和我們一道幹下去。」

  「不要退休,不要退休!」大家齊聲叫道。

  「我不退休,秦媽媽,工會同意嗎?」

  「我代表工會,同意你不退休!」

  「好!好啊。」

  大夥的歡呼聲震動了整個清花間,鐘珮文打的鼓聲也越來越高了。鄭興發走到秦媽媽身旁,靦腆地說:「我還有一個要求,你讓我和湯阿英捧著這塊招牌,好不好?」

  「那還有不好的?」

  鄭興發和湯阿英捧著合營招牌,跟在報喜隊後面,向前走去。

  廠長辦公室樓上掛鐘的擺聲越來越清晰,徐義德聽著聲音翻來覆去睡不著。在滴答滴答的音響中,忽然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響。徐義德在床上默默地數著,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離明天還有一點鐘了。一點鐘,只有六十分鐘啊,多麼短促的時間。他霍地從床上坐起,扭開電燈,向辦公室四面望望,好像尋找物事,眼光最後停留在下沿窗戶上。窗外邊不遠就是一條煤碴路,一直通向工廠的大門,想到門口,他騰地跳下床來,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扣上深藍色嗶嘰的人民裝的紐扣,穿上賊亮的黑皮鞋,踉踉蹌蹌下了樓,順著煤碴路徑自向門口走去。

  快走到傳達室那裡,他看到門口有人,才放慢了腳步,踱著方步,瀟灑地走到門口,這一帶沒有夜市,馬路兩邊的商店早已打烊了,只有一兩家小吃店還有燈光,裡面熱烘烘的,不時散發出白煙一般的蒸氣。馬路上行人很少,顯得有點冷寂。他向馬路兩邊望望,沒有人,然後回過頭來聚精會神地注視掛在大門左邊的那塊招牌:滬江紗廠,在路燈照耀下,黑底金字發著金晃晃的光芒。滬江紗廠蓋成以後,這塊金字招牌一直掛在這裡,從來沒有人動過,不管日曬雨淋,也不論白天黑夜,這四個金字總是閃閃發光。人們一走到這裡,遠遠就看見了。隨著企業不斷擴大發展,滬江紗廠這塊牌子已經越過長寧路,在上海灘上翱翔。棉紡業無人不知,市場上也無人不曉,大家都知道滬江出品的棉紗不錯。

  徐義德隨著滬江企業的發展,成了上海工商界的名人。可是這塊招牌掛在大門上只剩下最後一天了,不,只剩下最後一小時了!

  他對著那塊黑底金字的招牌望來望去,越望越覺得可愛,他癱瘓一般的站在那裡穩穩不動。他真想永遠讓它掛在那裡,任你狂風暴雨再也不能叫金字招牌褪掉半點光澤,可是行嗎?裡面車間傳出來轟隆轟隆的巨響,震盪在他的耳邊,他像從夢幻一般的境地清醒過來,望著招牌,滬江紗廠四個金字散發出刺眼的光芒,同時,不知道附近哪家養的公雞,在夜色中提高嗓子喔喔啼叫。他自言自語地說:「已經很晚了,該回去了。」

  他走進大門,腳步沉重,步子遲緩。慢慢在那條筆直的煤碴路上,踱著方步,路邊左右栽著兩行柳樹,柳條在夜風中輕輕飄揚。這些楊柳,他看了不知多少回了,可是沒有今天夜裡這樣嫵媚多姿,如同少婦的青絲隨風飄揚,散發出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柳樹後邊的運動場上,有兩個籃球架子,架子上面的籃圈閃著亮光。

  圈子四周的網也白得發光,他站在煤碴路上,眼前的事物,不管是高大的廠房,還是空闊的運動場,也不論是一草一木,還是堆在地上的破破爛爛,都閃閃發光,連他腳下的煤碴路也和往常不一樣:在熠熠發光。他從來沒有感到過廠裡這些東西是這麼可愛!他一邊走著,一邊回頭望望。走到辦公室,他站了下來。回轉身去,順著煤碴路望過去,一直望到大門,門外燈光輝煌。

  他又走到門口,發現那輝煌的燈光是來自鬧哄哄的小吃店。他站下來,眼睛自然而然地又注視到那塊叫他喜愛的金字招牌。他忘記了蕭颯的秋風陣陣吹來。也不注意馬路上的車輛經過,只顧凝神望著,看門的人見他徘徊不去東張西望,便過來問他:「徐總經理,你丟掉啥物事?」

  「唔,」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找著了沒有?」

  「沒有。」他漫不經心地答。

  「丟掉啥物事,我來幫你找!」

  他這才注意到對方講話的意思,他搖搖頭,說:「不,沒啥,我散散步。」

  他又看了一陣招牌,才戀戀不捨地走進去,回到廠長辦公室,解開上衣紐扣,準備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睡在床上,忽然聽見咚咚兩聲,門外有人敲門,他一骨碌爬起來,連忙把衣服穿好,過去開門,進來的是梅佐賢。他笑嘻嘻地問:「總經理,你早,沒吵你吧?」

  「也該起來了,有事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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