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四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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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芳來了,約她一同去收弟弟的屍,她沒法洩露內心的痛苦,推說你有臉面去收,里弄裡沒有一個人不指著我的脊背罵朱延年的。她見不得人。朱瑞芳說:好歹是夫妻,朱延年再壞,也是她的丈夫。丈夫就是有罪也執刑了,不去收屍,也脫不了夫妻關係。不管怎麼的,就算朱延年是禍害,也只是最後一次了。不看死人的份上,也賞活人的臉,陪姐姐去一趟。需要費用,朱瑞芳願意全部負擔。朱瑞芳三說兩說,她沒法拒絕,壓抑著不滿的情緒,去收了屍,裝進棺材,草草埋了。 辦完喪事,馬麗琳回到自己的家裡,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場。里弄裡不瞭解底細的人,以為她的良心太好了,朱延年這樣的丈夫,早死早好,根本不值得流一滴眼淚,哭啥哩!不曉得她哭的是自己的身世。她嫁給朱延年,以為有了靠山。誰料到這是一座雪山,在寒冷的冬天裡也算得堅硬,一遇到燦爛的陽光就觸化了。上海的跳舞廳早已取締了,即使沒有取締,像她這樣年紀也不能去貨腰了。她手裡積蓄沒有了,開始靠變賣東西過日子,下半輩子的生活怎麼打發呢! 朱瑞芳答應給她找個事做,可是一直沒有消息。她無可奈何,自己去尋找門路。輾轉托人,總算在一家中等藥廠裡找了一個工作,當總務,雖說事體雜一點,但每月有了收入,可以養家活口了。她在家裡等廠裡通知,如果一切順利,下月一號便可以上班了。她把家裡收拾好,買了一個鋁制的飯盒,準備上班的時候,在家裡把飯菜帶去,省得在廠裡買飯菜,可以節省一點。覺得過去那些服裝,不適宜到廠裡去穿,她做了兩件布衣衫,上班的時候好穿。 她二十一號開始等,哪兒也不敢去,怕廠裡來人通知她碰不上,那不是誤了大事。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到二十九號,她心裡焦急,有點忍耐不住,想托人去問,但一想還沒有到三十號,人家月底通知也不晚,說的是下月一日上班啊。二十九號那天等到晚上十二點,也沒有得到音訊,第二天一清晨就起床了,等到下午快六點了,她以為沒有希望了。正在她煩躁不安的時候,聽到有人在敲後門,她以為好消息終於盼到了,歡天喜地去開門。她熱情地把客人迎進客堂間,果然是藥廠派來的,她倒了茶,不等客人說話,便急著表示謝意,興沖沖地說:「我一切都準備好了,明天上班沒有問題。」 「上班?」客人感到詫異。 馬麗琳也感到詫異:「你不是藥廠派你來的嗎?」 「是呀。」 「藥廠不是要我在家裡等著,準備下個號頭上班嗎?」 「要你下個號頭上班?」 「是呀,你不曉得?你來的時候,廠裡沒跟你說嗎?」 客人告訴她,廠裡跟他說了,現在不需要人了。她聽說廠裡缺個總務,到處找人,怎麼忽然又不需要呢?這樁事體叫人弄不明白。明明講好的,要她在家裡等消息,為啥變卦?給她三問兩問,客人沒有辦法,只好老實告訴她:經過廠方人事科瞭解,馬麗琳是福佑藥房總經理朱延年的妻子,朱延年在西藥界臭而不可聞也,連帶自然也影響了他妻子的名譽。他們廠裡不能用這樣的人當職員,更不能當總務,那要影響藥廠信譽的,也會給工作帶來許多不方便。她雖然再三懇求,並且保證一定做好工作,一定不給廠方增加麻煩。客人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冷冰冰地站了起來,匆匆告辭了。 她沒有想到朱延年生前把她錢財騙去,死後還要受他牽連,找個工作也不方便。她知道朱延年在西藥界確實臭了,這也難怪別人提高警惕,不敢用她。西藥界不行,別的行業大概問題不大。她到處奔走,向這個作揖,對那個磕頭,希望找個工作,也不論薪水多少,做什麼都行。人家一打聽她的家庭情況,知道是朱延年的妻子,都搖搖頭,生怕沾惹上啥齷齪物事似的,遠遠地離開了。她碰了幾個釘子,深深感到朱延年雖然死了,那狼藉的聲名還給她帶來很壞的影響。她要擺脫這個影響,不能再忍受這可恥的名義——朱延年這個敗類的妻子。她到福佑藥房找了童進,正巧葉積善也在,訴說最近的遭遇,向他們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們同情她的遭遇,但沒有辦法消除朱延年留下的惡劣的影響。她想了想,把蘊藏在心底很久的一個問題提了出來:「我可不可以和延年離婚?」 葉積善一聽這話,忍不住笑了。 「你開啥玩笑,死人能夠復活嗎?」 「我沒有開玩笑。」她感到葉積善笑的奇怪,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你不開玩笑,我可沒聽見說過和死人離婚的事。」 「不能離嗎?」她失望的眼光望著葉積善。 葉積善又問她:「人死了,怎麼離?」 「真不能離嗎?」她用懷疑的眼光對著童進。 童進很嚴肅地點了點頭,發現馬麗琳眼睛閃耀著從來沒有見過的憂慮光芒。他認真地說:「朱延年死了,你要和他離婚,可以到法院去瞭解。按照法律手續去辦就行了。」 「離了婚,」葉積善說,「你願意和誰結婚都可以。」 「我不想結婚。」她低下頭去,好像有難言的隱痛。 「為啥要離婚呢?」 葉積善一問,她的臉緋紅了。她沒有嘖聲。半晌,她才說:「朱延年為人你還不曉得嗎?」 「那你早就該給他打離婚報告……」 童進打斷葉積善的話,說:「離不離,啥辰光離,是她自家的事體,別人不必去過問。」 她聽了這話,慢慢抬起頭來,用感激的眼光望了童進一眼。她心上一個疙瘩總算解開了。 她辦了離婚手續,好像卸下千斤重擔,渾身輕鬆了,在人們面前可以毫不羞愧地走來走去,不再擔心有人指著她的脊背罵朱延年了。 徐義德答應了朱瑞芳的要求,告訴梅佐賢,給馬麗琳在滬江紗廠安排工作。梅佐賢交給人事科考慮去了。朱瑞芳不知道馬麗琳辦了離婚手續,興沖沖地帶著好消息來看馬麗琳,對她說:「廠裡答應給你找個工作。」 「那再好也沒有了,早就巴望有個工作,好憑雙手養活自己。」 「你別發愁,有我這個姐姐,總不能讓你餓著肚子。找不到事,你有啥困難,我能睜著眼睛望著嗎?」 「你待我實在太好了,如同親姐妹一樣。」 「這沒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不曉得將來怎麼報答你才好。」 「你太見外了。別說你是我弟媳婦,就是我的街坊鄰居,有啥困難,我也應該幫忙。你幫我的忙,我幫你的忙,都算不了啥。」 「我沒啥好幫你的忙,今後全靠你幫忙了,實在過意不去。」 「你越說越遠了。我娘家沒有啥人了,哥哥給鎮壓了,嫂子和侄子在無錫鄉下管制勞動,本來麼,地主勞動五年,只要勞動的態度好,思想有進步,就可以摘掉地主的帽子。我那個侄子,有一股牛脾氣,服軟不服硬,越是管制勞動,越不好好勞動,和村裡幹部的關係也搞的不好,有個叫做湯富海的老找他的錯。啥人大小沒個錯?現在地主好比臭狗屎,誰也看不順眼,更容易找錯。他到上海來看我,回到鄉里特別注意他的行動,到現在還沒摘掉地主帽子,又說他破壞合作化運動。可憐母子兩個在鄉下活受罪,不曉得熬到哪一天,才有出頭的日子。在上海,延年過世後,你是我身上最最親的人了。你的事,我能不管嗎?」 「啥辰光上班呢?」 「廠裡既然答應了,大概不久會有消息,你在家裡等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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