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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〇


  「我馬上就去,」童進把帳冊交給葉積善,說,「你先看一看,我複算以後,你好謄清。」

  葉積善接過帳冊,立刻仔細地一頁又一頁翻閱。

  童進和夏世富談了約莫有一個鐘點,便趕去複算資產負債的材料了。夏世富自己一個人留在經理室裡。他望望經理室的陳設,又瞧瞧室外的天空,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塔形的尖尖的屋頂仿佛矗立在白雲之間,下午的陽光射在上面,水晶似的反射出燦燦的亮光來。煩囂的市聲不斷從窗外湧來。他回過頭來,又看看經理室顯得冷落的景象,他好像做了一場春夢。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朱延年給他和童進一同談複業計畫,宣告破產了的福佑藥房第二次破了產,前後不過五年多的時間!變化好快呀!變化多大啊!他回憶剛才和童進的談話,最初他還不相信,可是眼前的一樁樁事實又不容他懷疑。

  朱延年會東山再起嗎?福佑藥房會第二次複業嗎?徐義德真的一點也不肯幫忙?朱瑞芳會袖手旁觀?馬麗琳再也想不出辦法?資不抵債,福佑倒掛的那麼多?志願軍真的來信?朱延年真的要槍斃?一星星的複業的希望也沒有了嗎?他沒有能力回答這些問題。他寧可希望不是這樣,但有啥事實能夠證明不會這樣呢?朱延年關進去快兩年了,徐義德和朱瑞芳早就想法幫忙了,一直沒有下文,馬麗琳一個人有啥辦法?五人專案小組成立以後,許多事體進行得很快,夏亞賓到上海醫療器械廠去了,葉積善也要到利華藥房去,別的人也都通知準備到新的崗位工作,只有他還沒有得到任何通知。他不能再觀望下去,猛想起童進說「出路要靠自己尋找。」

  他當時沒有注意,現在仔細想想,這句話意味深長。在福佑藥房裡,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深知朱延年的內幕。過去,組織上要他寫啥材料他就寫啥材料的被動態度,難道別人看不出來嗎?當時自以為做得很巧妙,凡是組織要的材料,夏世富都寫了,還有啥可說呢?這回不同了,童進要他把所有行賄幹部和腐蝕幹部的材料寫出來,一點躲閃的餘地也沒有了啊!並且,一點也不能遺漏,否則,別人以為是有意隱瞞哩。他得仔仔細細想想,首先浮現在他腦海裡的是張科長,穿著一身灰布人民裝,裡面的白襯衫的下擺露了一截在外邊,腳上穿了一雙圓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滿是塵土。張科長跨進福佑藥房的大門以後,慢慢改了樣,臨走的辰光,簡直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這個樸素而又老實的人,穿上朱延年定做的深灰色嗶嘰的人民裝和賊亮的德國紋皮的黑皮鞋。

  他剛到上海,是蘇北行署衛生處的張科長,等他回到蘇北,差不多已經成為福佑藥房的張科長了。夏世富親眼看到一個國家幹部的變質,這是幹部思想改造所所長朱延年的罪惡,接著,許許多多像張科長一樣的面影不斷在他面前出現。他的手曾幫助朱延年幹這些罪惡的勾當。他一想到這些,全身不寒而慄。他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面影卻紛紛湧現,好像在叫屈,好像在憤怒,好像在控訴,並舉起復仇的拳頭,一步步向他緊緊逼來。他馬上膽怯地展開白紙,拿起鋼筆,伏在朱延年的那張寫字臺上,以贖罪的心情把這些罪惡的事實,一項又一項寫出來。那只筆一寫開,就停不下來,沙沙地在紙上飛舞……

  【第四部 第四十章】

  利華藥房打烊以後,王祺帶葉積善到樓上經理室去。柳惠光笑嘻嘻地從裡面迎了出來,客氣地說:「我要到樓下來找你們,怎麼,你們倒上來了?」

  利華藥房經過「五反」,店裡有啥重大的事體,柳惠光總要親自找王祺商量商量,然後才決定怎麼做。王祺在五反運動中加入中國共產黨,現在已是正式黨員,並且是漢口路西藥房黨支部的青年委員。葉積善到了利華藥房,仍然擔任管理倉庫方面的工作,柳惠光早想找他談談,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今天晚上沒有約會,就約了王祺和葉積善。

  「樓上清靜些。」王祺說,「葉積善也想到經理室來看看你,我們就上樓來了。」

  「那好吧,請裡面坐。」柳惠光讓他們坐下,他對葉積善說,「利華局面小,沒有福佑生意做的大,你做的慣嗎?」

  「利華的局面不小,福佑的生意不大。外邊的人總以為福佑的生意做的大,每月進出幾十個億,很多是買空賣空。銀行存款看上去好像很多,一億頭寸,在好幾家行莊存進提出,仿佛有好幾億,翻來覆去折騰,朱延年就喜歡這個闊綽場面。」「現在改用新幣了,一億舊幣只合一萬新幣了。」王祺說。「就是新幣,每月進出幾十萬也不少啊!」柳惠光說,「我以前不瞭解朱延年一點現款到處存進提出,怪不得人家相信他有錢哩,連銀行也受了他的騙!」

  「朱延年的花樣經多得很哩,有辰光連我們在店裡也弄不清,最近夏世富把他行賄幹部腐蝕幹部的材料寫出來,整整這麼一厚本,」葉積善用手比劃著說,「簡直可以出一本書了。」

  柳惠光想:那有一指厚的本本可以寫很多材料,不禁吃了一驚,說:「他拖了這麼多人下水,國家幹部受害不淺啊!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

  「朱延年啥壞事做不出來?」王祺想到那次童進在黃浦區五反運動坦白檢舉大會上的控訴,說,「朱延年真像國民黨反動派一樣:好話說盡,壞事做絕。平常他在西藥業講話多漂亮,見了顧客,滿嘴馬列主義,盡是為人民服務,為發展新民主主義的醫藥衛生事業等等一大套,只要賺錢,他連志願軍都害,別的就不必提了。」

  「提起朱延年,西藥業沒有一個人不頭痛的。解放前,他投機倒把,借了利華藥店三千萬偽法幣;只給了一點利息,本錢就沒有影子。同業當中,沒有一家他不軋頭寸的,總是有去無來。他還開出五萬多支盤尼西林的拋空帳單,三個月取貨。解放大軍一渡江,他就露了原形,一支盤尼西林也付不出。他乾脆躲起來不見面,福佑就宣告破產,福佑的債戶組織了債權團,清理債務,承大家看的起,推我做總代表,和宋延年交涉,就是在這裡,」柳惠光回憶地說,

  「他和嚴律師來找我,立了和解筆據,債權團本來規定償還債務由福佑複業之日起,第一個月償還兩成,兩個月內償還三成,三個月內償清全部債務。朱延年要求至少半年。我說時間太久,債權人方面不會答應的。雙方爭持不下,嚴律師從中調解,加了視業務情況與可能,三個月內償清全部債務,如不可能,得延期償清。當時,我也沒有注意研究,希望福佑快點複業,生意做好,早晚能夠償清也就算了。我就大膽代表債權團答應了下來。誰曉得嚴律師是個刀筆吏,一定是紹興師爺,朱延年又是個流氓,兩個人串在一道,竟在『得延期償清』上大作文章,欠的債,到今天也沒有償清!」

  「真有這樣的事?」葉積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福佑複業以後,進進出出的款子不少啊,五年多,一個錢也沒還?」

  「頭兩個多月還了一點,以後是推三推四,沒有完全還清,叫我這個總代表都不好說話。」

  「朱延年這人一點良心也沒有,不是你們立了和解筆據,福佑到今天也不會複業的。」

  「提起朱延年就令人寒心,工商界聽到朱延年三個字沒有人不搖頭的。聽人提到朱延年,我臉就紅了。西藥業真不幸,竟然出了這個朱延年敗類!真不懂,政府為啥不把朱延年槍斃了?政府老說寬大寬大,寬大也該有個邊呀!」

  葉積善對著柳惠光質問的眼光,慚愧地低下了頭:「這事我們也有責任。『五反』結束以後,法院一再催我們要材料,當時忙著成立物資保管委員會,應付零零碎碎的債務,維持職工的生活,沒有集中力量弄材料。收集材料,到處核對,又要動員人寫,這樣就拖了下來。這次五人專案小組成立,黃仲林親自領導,才算有了眉目,把資產負債和行賄幹部的材料弄全了,材料已經送到區增產節約委員會,他們看了以後,轉到法院去了,法院大概不久會判決的。」

  「越快越好。」柳惠光恨不能親自幫著去做。

  「一到了政府手裡,事體就快了。」王祺說,「西藥業很多職工關心福佑的案子,認為就是槍斃了朱延年,也太便宜他了。他害了多少人啊!一條命怎麼夠抵償?有人主張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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