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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啞巴又開口了。」趙得寶說。

  哄的一聲,大家又笑開了。笑聲還沒有消逝,辦公室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余靜應了一聲:「誰?請進來。」

  勇複基慢吞吞走了進來。他看見滿屋子的人,嘴囁嚅著,想講,又不敢講。餘靜告訴他,有啥事體,儘管講。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徐總經理……他……他要……」

  他事先準備好的話,顯然給滿屋子的人眼光打亂了。餘靜讓他坐下來,並且送過一杯開水去:「不忙,慢慢談。」

  今天早上梅佐賢告訴他:徐總經理這兩天手頭緊,要一筆錢用,到處借不到頭寸,只好從廠裡拿。「五反」前後,為了維持生產和繼續開夥,陸陸續續用了他七億款子,現在要取回去。勇複基知道有這筆款子,數字可不小,總經理突然要抽回,那會影響這個月的稅款。梅佐賢說不要緊,另外再想辦法。勇複基又問要不要和工會方面商量商量,梅佐賢說用不著了。廠長這麼說,他不好再問,心裡覺得不妥當。

  他想了一個辦法,要取現款,得軋軋賬,看這個月的收支情況,不要開空頭出去。梅佐賢要他儘快辦。他等梅佐賢出了廠,就到工會裡來,偏巧餘靜這裡有許多人。他講講停停,怕管秀芬這些人嘴不緊,要是漏出去,傳到廠長的耳朵裡就麻煩了。總經理知道了更不得了。他雖然坐下來了,神色還是不定。他喝了一口開水,心裡稍為安靜一點了。他看了看四周的人,默默地沒有做聲。

  餘靜看他驚惶不安的和疑慮的眼光,便望著管秀芬向門口努努嘴。管秀芬會意地把門關上了。餘靜安慰他:「有事體說好了,沒有關係。」

  勇複基說一句停一句,等一會兒,又低聲說一句,最後總算說完了。末了他還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到這裡來,可不要讓梅廠長曉得。」

  「你放心,這裡沒人告訴梅廠長的。」余靜說,「就是梅廠長曉得了,也不怕。你做的很對。這樁事體應該和工會商量一下。徐總經理要抽回墊款,可以正大光明來辦,為啥偷偷摸摸的呢?」

  「是呀,」勇複基吃了一粒定心丸,心裡平靜的多了。有了餘靜的支持,他的膽子壯了起來。他的聲音高昂起來,慢慢地說,「就是這個話啊,我當時真想問個明白,他不等我開口,就匆匆忙忙走了。經過『五反』了,你看,他在我們這些人的面前,還是那麼大的架勢!」

  「就是你好說話,」郭彩娣說,「要是我哇,才不聽他那一套哩!徐義德憑啥要抽廠裡的錢?派啥用場!要七億,這是多麼大的數目呀!就是一萬塊一張的票子,也要七萬張哩?誰拿的動?要叫汽車搬運才行哩!……」

  管秀芬噗哧一聲笑了。郭彩娣不瞭解她笑啥,嚴肅地責備道:「講正經話!你也要笑!吃了笑婆婆的尿了。」

  「人家不用那麼麻煩,開張支票就行了,多少個億也不要緊。」管秀芬說。

  「你整天錢莊裡進銀行裡出,我當然沒有你清楚。」

  「我就沒到銀行裡存過款!」

  「你們別鬧了,人家在等著哩。」秦媽媽指著勇複基說,「余靜同志,我看這筆款子不能叫徐義德抽走,說啥也得先繳了稅款。」

  「好,」趙得寶贊成秦媽媽的意見,說,「不能拖欠稅款,讓他把現錢拿走!」

  「稅款遲交一天,」勇複基補充道,「就要繳一天的滯納金,這個數目也很可觀。」

  「那更不能讓徐義德抽現款了。」郭彩娣拍著胸脯說,「我們和你找徐義德評理去!」

  郭彩娣站起來,走到勇複基面前,一把拉住他,真的要和他一同去找徐義德。勇複基穩穩坐在那裡,把郭彩娣拉了下來,和他一同坐在長凳上,用著懇求的口吻說:「你別急,先商量商量再說。」

  他的怯生生的眼光望著餘靜。

  「看你這個人,生怕樹葉掉下來打破了頭。徐義德見了你,難道把你吃掉了不成?有我們哩,他敢動你一根毫毛!」郭彩娣坐在長板凳上說。

  「不,不是這個意思,」他焦急地為自己辯解,「事體總要先商量一下,不能這麼莽撞。」

  「事體明擺著他不對啊,總經理不能不講理。」

  「彩娣,商量一下也好。」湯阿英看勇複基急得滿頭滿臉是汗,同情地說,「徐義德家裡不辦紅白喜事,他也不該欠人家的債,要這許多錢做啥?聽說他在香港還有一個廠,他弟弟解放後就沒回來過,一直在香港,也很有錢。徐義德不會缺錢用的。他早不要這筆錢,晚不要這筆錢,偏偏現在要這筆錢,這裡面一定有鬼!」

  「阿英想的周到,但究竟怎麼一回事,還說不定。這七億是徐總經理的個人墊款,沒有入帳是不是?」

  「徐總經理不肯入帳,不是我不入帳。」勇複基表白道,「要是入帳,問題就不同了。」

  「他的錢,他有權力不入帳,這和你沒有關係。他也有權力抽回墊款!……」

  郭彩娣打斷餘靜的話:「你同意讓他抽走?」

  「你反對嗎?」

  「七個億呀,余靜同志。」

  「他要抽走,只好讓他抽走!」餘靜斬釘截鐵地說。她看到勇複基眼睛裡驚詫的光芒,又說道:「但是要先繳稅款,國家的稅收不能拖欠,拖欠一天多繳一天滯納金,對他也不利。」

  勇複基點點頭,感到餘靜處理的很有分寸,差一點連他也沒想到這一層。怪不得梅廠長態度那麼強硬哩,原來他不是完全沒有理由。餘靜接下去對勇複基說:「你告訴梅廠長,應該先繳了稅款,餘下的現款,徐總經理可以抽,不夠的話,下個月繼續抽好了。」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七個億呀,余靜同志。」郭彩娣說。

  「我曉得。」餘靜肯定地說。

  「我對梅廠長說?」勇複基一想到梅佐賢那副腔調就有點膽怯。

  「你不說,工會可以說。不過,他如果問工會哪能曉得的怎麼辦呢?」

  勇複基遲遲疑疑地說:「看樣子,只有我說比較好。」

  「梅廠長不敢對你怎麼樣的,你大膽說好了。」餘靜說,「有啥事體找我好了。」

  勇複基勇敢地站了起來,說:「好,我今天就給他說。」

  勇複基走到門口,餘靜又加了一句:「和梅廠長談了以後,向我彙報一下。」

  她打算向區委楊部長請示一下,再最後決定。

  【第四部 第三十二章】

  「那天勇複基說徐義德要抽七億墊款,我就覺得奇怪,徐義德早不要這筆墊款,晚不要這筆墊款,偏偏現在要這筆墊款,這裡面一定有鬼。現在明白了,原來社會主義快來了,他怕公私合營擱在廠裡變成滬江的資金,把墊款趕快往回抽。」湯阿英在漕陽新村的煤碴路上,小聲地對張學海說:「徐義德的算盤打的比誰都精。」

  「他外號就叫鐵算盤。資本家一見鈔票眼睛就紅了,手伸的比誰都長。工人的血汗都叫他榨幹了,上了他腰包的鈔票,要他放在廠裡,比登天還要難。」張學海回答說,一同走進他住的那排房子。

  「這七億墊款,也是從我們身上剝削去的。」

  「那還用說。徐義德的動作真快,一聽說社會主義要來了,趕快把墊款抽走,這人真壞!」

  「資本家麼,還有不壞的!」

  湯阿英和張學海邊說邊走,一同回到家裡。巧珠奶奶坐在湯阿英的床上,抱著孫子,在逗他玩,聽見湯阿英和張學海在門外談論社會主義要來了,吸引了她的注意。過去,她聽秦媽媽和張小玲談過,中國將來要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勞動人民的日子過的就更好了。她以為是極其遙遠的事,當時她還擔心能不能親眼看到哩。沒想到,社會主義忽然要來了,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她睜大了兩隻老花了的眼睛,驚異地望著湯阿英,以為自己老了,耳朵不管用,別聽錯了,連忙問道:「你們談啥,社會主義要來了嗎?」

  「唔,社會主義要來啦,余靜同志傳達的。」湯阿英把餘靜在廠裡做的「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是工人階級唯一的道路」的啟發報告內容扼要的講了講。

  巧珠奶奶聽出了神,不等湯阿英講完,霍地站了起來,左手抱著孫子,右手指著湯阿英說:「哎喲,這麼大的事體都不給我這個老鬼說一說,你們兩人的嘴好緊呀!」

  「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湯阿英說,「我們才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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