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八七


  「有空教別人去。」

  「教大太太二太太她們,不過是聾子的耳朵——做做樣子,我主要是教你。」

  「你教誰我也不管。」

  「除了你,我誰也不教。」

  「別說得那麼好聽!上海灘上的大紅人麼,要你教的人多的數不清。」

  「你別冤枉我,我可以在你面前發誓……」他越說聲音越高,左腿的膝蓋彎曲著,想跪下去的樣子。

  「小聲點,別叫人聽見……」她看見他那一股受委屈的神情,心又有點軟了,覺得自己也許是瞎猜疑,唐仲笙本來和他就是好朋友,往來密切一點又有啥關係呢?她說,「沒有就沒有,發啥誓!」

  他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來。他低聲地說:「我最近在為你奔走……」

  她打斷他的話,驚奇地問道:「為我奔走?」

  「你曉得政府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事嗎?」

  「義德回來說了,我正想問問你是怎麼回事哩。人家不是說社會主義社會怎麼美好,人人有工作,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為啥他不贊成呢?」

  「社會主義好是好,不過好的是工人,倒楣的是資本家。不必到社會主義,你們家裡現在的生活就非常美好了。到了社會主義社會,你們的工廠就變成國家的了,你們的洋房是不是還屬於你們的,只有天曉得。」

  「怪不得他那麼著急哩……」說了一句,她就停住了,不敢往下說,怕把徐義德給她計議的事洩露出去。

  「他怎麼著急?」

  「你瞭解他這號人,有話總是擱在肚裡,不肯對人講的。」

  「不肯對別人講,還會不給你說嗎?」

  「他才不給我說哩!」

  「他不贊成是對的!上海不少資本家不贊成公私合營,一過渡到國家資本主義性質的經濟,自己的企業就丟掉了一半,那一半丟起來更快。」

  「不是有人說公私合營比私營好嗎?」

  「好啥,不過穿一件黃馬褂罷了。」

  「這麼說,倒是義德想的對了。」

  「這樁事體,他想的對。不過,還要靠你幫助他。」「別拿我開玩笑了。」她伸出右手的小手指來說,「我在徐家是這個,哪有能力幫助他哩。」

  「你的能力可不小!我瞭解,他最聽你的話。你叫他頂住,別亂申請合營。你說不動他,有事,打電話告訴我,我來勸他。」

  「好吧。」她想起剛才他說最近為她奔走的事,談了半天,也沒提到。她有點奇怪了。她想也許他在設法讓她離開這個鳥籠似的生活,信口問道,「你為我奔走啥?」

  「哦,馬上就告訴你。」他賊眉賊眼地向門外望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民建中央趙副主委早就給我來信,透露總路線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消息,我馬上就告訴了義德,又告訴了工商界幾位老老。馬慕韓回來談了一些情況,我又約了唐仲笙到處奔走,穩住大家,使得社會主義改造慢一點來,私營企業多保存一個時期。這樣,徐義德手裡的企業也可以多保存一個時期,這不是為你嗎?」

  「原來是這個!」她失望地靠到沙發上。

  「你不高興嗎?」他站起來,移動著腳步,向她沙發旁邊走去。

  她看看手錶:六點鐘快到了。她指著對面沙發說:「給我坐到那兒去,——義德快回來了。」

  當馮永祥走進徐公館書房的辰光,徐義德已經坐在江菊霞的客廳裡了。江菊霞住在復興中路一家公寓裡。這是一座古老的公寓,不過五層樓高,磚牆是深灰色的,百葉窗雖是白漆的,可是有些已經剝落,裡面的建築卻十分講究,還保持當年的氣派。江菊霞住在二樓,出了電梯,走廚房那個後門,向右手進去,便是一間華麗的客廳。從客廳當中的門出去,是一個兩丈多長的半圓形的大陽臺。陽臺下邊是一片整整齊齊的草地,居高臨下,好像這座花園是屬於她個人所有的。半圓形陽臺四周擺著一盆盆的菊花,有的已經萎謝了。菊花的清香給風一吹,不斷地送到客廳裡來。

  今天徐義德是江菊霞的上賓。她幾乎把家裡珍藏的好吃的東西都搬出來了,一大盤水果,一盒金紙包裝的巧克力,一碟稻香村的三色核桃糖和一碟采芝齋的西瓜子。可是徐義德一點也沒有動。她打開那盒巧克力糖,捧到他面前,說:「你嘗嘗這個。這是人家從香港給我帶來的,我一直留著,就等你來吃。」

  「我不吃,太甜。」

  「不,這裡面還有酒哩,我拿一個給你吃。」她打開金晃晃的包紙,露出一塊斜方形的巧克力,送到他的嘴邊。

  他只好張開嘴接下了,不小心一咬,果然有酒流出來了,而且流到腮巴子上來了。她挨過去,用水紅色的紗手絹給他揩了揩,然後用塗著紅豔豔蔻丹的食指,劃了他一下腮巴子:「看你這麼大年紀了,連糖也不會吃,差一點把衣服弄髒了。」

  他在這間客廳裡忽然年輕了至少二十歲。他失去了主宰,聽憑她的擺佈。他的糖剛吃完,她伸手拿了個淡綠的香蕉蘋果,問他:「我給你削個蘋果吃。」

  「我吃不下。」

  「我們一人吃一半。」她指著盤裡的黃嫩嫩的梨兒說,「梨不能分吃的,蘋果可以。我們兩個人雖然不能常相聚,但願永不離(梨)!你說,對啵?」

  她放肆地盯著他看:他今天不但顯得年輕,而且比過去越發英俊了,加上那身藏青嗶嘰西裝和胸前那條紫紅領帶,出落得瀟灑不凡,風流倜儻。她很快把蘋果削好,切了一大半,又要送到他嘴裡去。這回,他用手接過去了。她問:「你說,我講的,對啵?」

  他沉默著。她的頭依偎在他的肩頭,笑盈盈地碰了碰他的肩膀:「說呀!」

  「你說的話,還有不對的嗎?」

  「那麼,一定要記在心上啊!」她把手裡的水果刀子放到沙發前面的套幾上,說,「你怎麼不吃蘋果呀?」

  「等一歇吃。」

  「不,我要你現在吃,我要看你吃。」

  「看吧。」他真的拿起蘋果來吃了。他有意吃得很慢,讓她細細去看。他心中在盤算一件重大的事體。他深深感到自己在上海不如潘信誠和馬慕韓,更不必提史步雲了;在全國也不如芮振東。憑滬江紗廠那點錠子,在上海灘上數不上,他要是在青海和新疆這些地方,省人民政府的副主席如果當不上的話,至少省工商聯主任委員是不成問題的。可是現在陷在上海灘上,一時沒法遷到內地去。中央這次只號召私營企業「生兒子」,可沒號召遷廠。這方面就很難動腦筋了。他想了另外一個辦法:準備擴充十萬錠子,爭取主動,進入社會主義,將來好提高地位。他計算了一下和他多少有些關係的企業:聚豐毛織廠,茂盛紡織廠,興華印染廠,永恆紡織機器廠,還有蘇州的泰利紗廠……

  他在這些企業裡不是董事長就是董事,要末,多少有點股子。可惜的是這些企業的規模都不算大,並且不完全是紡織廠,何況有的還在蘇州。僅僅把茂盛和泰利拿過來,實力還不算大,不如把毛織廠,印染廠和紡織機器廠全拿過來,組織一個總管理處,一律掛上滬江的牌子。這個總管理處的總經理徐義德走出來,就像個樣子了。他於是想到大新印染廠,江菊霞是這個廠的副經理,雖說是掛名的,但比他和這個廠的關係來說,要深的多了。江菊霞約他上她家裡來好久了,他都藉故推辭了。今天早上她又給他掛了電話,問他啥辰光有空,他馬上答應下午四點左右一定去。她整個下午都沒出去,盛裝以待,準備徐義德的大駕光臨。徐義德今天非常柔順,像一隻綿羊,他吃完蘋果,有意問她一句:「看夠了嗎?」然後瞟了她一眼。

  她渾身渾淘淘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他,挑逗地說:「我永遠也看不夠。」

  「那就看吧。」他挺著胸脯,擺好姿勢,坐在沙發邊上,眼睛望著陽臺上的菊花。

  「這樣累的慌,在沙發上靠靠吧。」

  「好。」他像是一個非常聽話的孩子,馬上就靠到沙發上,翹起腿來,喘了一口氣,說,「這兩天倒真有點累。」

  「沒有休息好嗎?要不要到裡面去躺一歇?」她指著客廳右邊的臥房說。

  「不是沒有休息好,我是在想滬江怎麼走國家資本主義的道路。」

  「這個忙啥?市委統戰部的座談會還沒有開,合營的事體早的很哩。這是大事體,我看,有的扯皮哩。」

  「早點考慮不是更好嗎?」

  「你辦事總是有計劃,有步驟,想的周密,辦的利索。不像我,只憑一股衝勁,想到就要做;有時後悔也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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