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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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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一馬當先,一馬無肥可分。」馮永祥沒想到馬慕韓居然拿唐仲笙的話來對付他。他轉過臉來,對唐仲笙說:「我們的稅法專家,你說是不是?」 「按道理說,這次改訂了利潤分配比例,我們沒話可說。」唐仲笙接著把話一轉,「不過百分之三十四點五的所得稅確實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政府的稅收政策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納稅是我們工商界愛國守法的表現,哪家廠商能夠不納稅呢?資本家雖然有百分之二十五的紅利,可是四馬當中的最後一馬,這一馬能不能分到肥,確實相當危險。」 「難道要資本家這一馬當先嗎?那是啥社會?要走舊資本主義的道路嗎?讓老大中國強盛不起來,叫帝國主義還壓在我們頭上?」 「哎喲喲,慕韓兄,這麼大的帽子壓下來,我們可吃不消,不必等帝國主義來,馮永祥和唐仲笙也叫你壓扁啦?」 「把阿永壓扁了,我可賠償不起。」馬慕韓笑著說。 「那麼說,把唐仲笙壓扁了,你就賠的起?」 「阿永說話真會鑽空子。」 唐仲笙緊靠著沙發坐著,這間小客廳的燈光又暗,他彎腰低著頭,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頭刺蝟似地縮在沙發裡。他幽默地說:「我不用壓,慕韓兄兩個指頭就可以把我捏死。」 「那我變成華爾街的壟斷資本家了。」 「你雖然不是華爾街的壟斷資本家,可是你的行動對工商界有很大的影響。」 「阿永,你別把我捧上天去,跌下來可吃不消。上海工商界的頭頭是史步老、潘信老和宋其老那些老老,我們這些後生小子數不上。我的行動對工商界有啥影響呢?」 「有一句閒話,你忘記了嗎?」 馬慕韓給馮永祥這麼突然一問,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指的啥,趕緊問道:「啥閒話?」 「後生可畏!」 「原來是這句話,對我用不上。要說後生可畏麼,在上海灘上,首先要數馮永祥!」 「這是一致公認的,」唐仲笙從馬慕韓斜對面的沙發上伸直了腰,翹起右手大拇指說,「眾望所歸。」 馮永祥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馮永祥今後吃不開了!」 「這話從何說起?」馬慕韓發現馮永祥語氣不對,連神情也和過去不同了。 「你們有產有業帶到社會主義社會,我馮永祥呢?兩袖清風,一張貧嘴!」 馬慕韓同情地安慰他道:「大家一同過渡到社會主義,決不會把你一人撂下。你在民主革命時期有過貢獻,在社會主義改造方面努點力,仍然吃的開的!」 「我不能為了我個人利益而犧牲大家,那太自私了。我寧可自己吃不開,也要顧全大局,為工商界的利益著想。我願意做民族資產階級的忠臣烈子,也不貪圖個人的前途。」 「你是說——」馬慕韓不禁怔住了,話也說不下去了。 「昨天信老那番話,我想你也聽得很清楚,不要做別人的蛔蟲,這句話的分量不輕呀!現在政府提出總路線和國家資本主義,這些都不是小問題。你在工商界的影響很大,你不但是興盛紗廠的總經理,也是民建分會的負責人,又是工商界的進步分子,你的一舉一動關係到整個工商界的利益。你有今天的地位,老實講,是因為你代表工商界;你如不代表工商界,中共方面也不會看得起你。 我向市委統戰部建議召開的座談會,本來是要中共聽工商界的意見,雖說解放四年多以來,上海工商界有了不少進步,但是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一不是工人階級,二不是農民階級,而是民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就是民族資產階級,不是別的階級。要把私人資本主義,變為國家資本主義,工商界哪一個不肉痛的,不管多麼進步的人物,說是沒有一丁點的財產觀念,那是騙人的鬼話,也不是唯物主義。你要代表工商界,就應該代表工商界的真正思想,別人表面上那一套,不是真實情況。最近大家對你的態度都有點擔心。」馮永祥滔滔不絕地說,一口氣談到這裡停止了,看馬慕韓的態度。 「那為啥?我代表興盛講話,和工商界不相干。興盛的事,我可以全權代表。當然,興盛內部事先還要醞釀醞釀,徵求各位股東的意見。」 「剛才我不是說了嗎?興盛你當然可以全權代表,可是,興盛一開步走,不就是『將』了其他工廠的『軍』?別人不跟進吧,顯得落後;跟進呢,又實在不甘心。所以大家擔心你的態度。仲笙兄,你說是啵?」 唐仲笙想起在汽車上馮永祥說的話,現在對那句話算是完全明白了。他說:「永祥兄的話,語重心長,要不是知心朋友,決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的。慕韓兄現在的言行,確實要仔細考慮。」 「興盛不提合營的事,政府方面會不會有意見?」馬慕韓從北京回來,曾經找廠裡代理人座談了一次,希望代理人好好工作,給代理人「打」了一下「氣」,順便徵詢對合營的意見。他想在企業內部統一認識,爭取做公私合營的典型,準備在座談會上表示態度,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對中央首長鼓勵工商界不但要搞好企業,還要多多積累資金,希望私營企業「生兒子」①,這一點,他也感到很大的興趣。他考慮和史步雲合資開辦新廠,因為沒有和史步雲商量,就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馮永祥這麼一說,他覺得馮永祥多事,使他為難。他反問道,「工商界進步分子怎麼當法?」 ①「生兒子」即私營企業增開新廠。 「這個麼,」馮永祥搔著鬢角,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也反問道,「不提合營的事,就不能當進步分子嗎?老兄。」 「進步分子不能單憑說空話,總得有行動的表現啊!」 「除了合營,就沒有別的行動表現嗎?」 馮永祥這麼一問,馬慕韓覺得面前的道路寬闊了,但有哪些路子呢?一時又看不清楚。他說:「我願意聽你的意見。」 「大力宣傳總路線,擁護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打通工商界的思想,加強民建在工商界的核心作用……工作有的是。這能說是不代表工商界嗎?這能說不是積極分子嗎?」 「你的意思是原則贊成,具體不動。」 「話可以這麼說,也可以不那麼說。中共既然提出總路線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問題,工商界當然不能反對,何況你老兄是工商界的後起之秀,又是積極分子,又是領導人物,更不能反對!首先要帶頭擁護一番,合營的事,可以慢一步。所以,可以說原則贊成,具體不動。但是,宣傳,擁護,思想工作,核心作用,這些難道不是具體行動嗎?因此也不能說是原則贊成,具體不動。這叫做原則裡面有具體,具體裡面又有原則。該動則動,不該動不能輕舉妄動,要有個界限。」 「只講空話,興盛不申請合營,政府是阿木林,看不出來嗎?」 「你這話只有一半對,而且只是一小半,大半不對。不申請合營,政府當然瞭解。可是興盛申請合營,不比一般廠商,不僅在國內有影響,在國際上也有影響。外國不少人曉得中國有個馬慕韓,有些外賓到上海參觀訪問,不是要到你家裡來談談嗎?所以興盛合營不合營,還不能單憑你老兄的主觀願望,這一著棋子,要等政府走。政府從全域考慮,啥辰光該合營,自然會暗示你的。」 「政府真會這樣考慮嗎?」馬慕韓給馮永祥說得心動了,特別是最後那兩句,叫他捉摸不定。過去,要是政府有意見,馮永祥有時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今天的口氣,有點像政府的意圖,又有點不像。 馮永祥沒有正面回答馬慕韓的試探,模棱兩可地推到唐仲笙身上:「問仲笙兄就清楚了。」 唐仲笙一向知道馮永祥和政府首長最接近的,從馮永祥嘴裡說出來話十之八九沒有錯。他不假思索地說:「祥兄的話,不會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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