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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仲笙,」江菊霞把眼睛一瞪,炯炯地對著唐仲笙,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質問道:「你講啥閒話?」

  「講啥閒話?」唐仲笙從馮永祥那裡瞭解一點她和徐義德之間曖昧關係,心裡很有把握,並不懼怕她的威脅。但也覺得這一記太結棍了一點,叫她有點吃不消。他暗暗轉了彎,說,「這是笑話。」

  馮永祥不滿意唐仲笙開了這麼大的玩笑,差點叫他掌握的徐義德和江菊霞之間的秘密給洩露出去,收不回來,幸虧唐仲笙轉了彎,他竭力把它掩蓋過去:「不要再講笑話了。我和江大姐都是分會的副秘書長,分會一些事情都交給我們辦,沒有辦好以前,當然是秘密。今天這個秘密,也不是啥秘密,散會以前,我保證讓諸位大老闆曉得。」

  「為啥要等到散會的辰光?」

  說這話的是馬慕韓,他匆匆從門外走了進來。他聽到馮永祥最後幾句話,以為指的是趙副主委來上海的事。他認為無須保守秘密。馮永祥怕把話題岔開,沒有給他解釋,笑嘻嘻地迎上去,對他說道:「報告馬副主任兼秘座閣下,人都到齊了,只等你來主持會議。」

  「有點事體,來遲了一步。不必等我,你們先談起來,阿永。」

  「這怎麼行?秘書長不來,我們當助手的焉能越權?那不是要說我馮永祥篡奪領導嗎?」

  「我這個秘書長不過是掛掛名,其實掛這個名也是多餘的,主要的還是靠你……」馬慕韓看見江菊霞穿了一件短袖墨綠的絲絨旗袍,右邊大襟上繡了兩朵大紅玫瑰,和左邊下擺那兒繡的五朵大紅玫瑰遙遙呼應,兩隻雪白的胳臂放在紅絲絨的沙發扶手上,顯得益發細嫩。她一對風騷的眼睛正注意著他。他馬上改口說,「主要的還是靠你們,你和江大姐偏勞一些,有些事體,你們辦了,給我彙報一下就行了。」「這次非等你不行。」馮永祥覺得馬慕韓識相,夠朋友,把分會具體的事交給他辦。他雖然沒有當上秘書長,心裡也得到一些安慰。

  「你來主持,瞭解情況更全面一些。」江菊霞也滿意馬慕韓這番話。她感激馮永祥剛才給她掩飾過去,唐仲笙要是追問,她就難處了。馮永祥是第一副秘書長,和政府首長又比她接近,更要另眼相看。她補了一句,「阿永總是客氣,有些事,其實他辦了向你彙報也一樣,他總要等你。」

  「以後不要等我了。」馬慕韓坐了下來,喝了一口龍井茶,望了大家一眼,說,「那麼,就談起來吧。首先,向大家報告一個消息,也可以說是秘密吧,就是民建中央趙副主任委員這兩天要到上海來視察工作,曾給史步老一封信,要我們先搜集一下工商界存在的問題,他到上海後,好和分會幾個負責人研究。今天請大家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大家覺得最近有啥問題?」

  「工業問題麼,中央兩會以後,根據財經委鄭主任的指示,基本問題確實解決了。」金懋廉坐在馬慕韓旁邊,想了想,說,「最近人民政府調整了商業中的公私關係問題,倒是可以談談。」

  「就請你談談,好啵?」馬慕韓當了民建分會的副主任委員以後,在工商界朋友們面前顯得比過去謙遜一些,常常要徵求一下別人的意見,他說,「信通銀行和商業方面往來也不少,一定瞭解許多情況。」

  「信通雖然瞭解一些情況,但在各位面前,就談不上了。

  要談商業問題,這裡有行家,輪不到我的頭上。」

  「哪一位?」馬慕韓在四處尋找,在座大多數是工業資本家和一些軍師人物,不知道金懋廉指的是誰。

  「你把我們惠光兄忘記了嗎?」

  金懋廉伸出右手來向左邊角落一指。大家的眼光都跟他的手指轉過去。柳惠光穿了一件古銅色的素綢面子的絲棉袍子,腳上穿了一雙黑絲絨棉鞋,雙手籠在袖筒裡,背微微佝僂著,側身坐在吊蘭旁邊的一張長靠椅上,手裡撫弄著吊蘭的清秀的葉子。剛才大家開江菊霞的玩笑,他緊緊閉著嘴,不敢嘖聲,得罪了誰也不好。聽見有人叫了一聲「惠光兄」,他一怔,慌忙放下手裡吊蘭的葉子,轉過身子來看大家,和他們的眼光碰個正著。他微微低下頭來,把絲棉袍子下擺拉拉平,堆著笑容,謹慎地問道:「啥事體?」

  馬慕韓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然後說:「懋廉兄推你談。」

  「我?」柳惠光睜大兩隻眼睛,說,「我算老幾?利華不過是芝麻大的小藥房,我能瞭解多少?懋廉兄的眼力,小弟一向佩服,這回可是錯了。」

  「不管怎麼說,你總有親身體會。這次政府調整批零差價,藥材業不是很滿意嗎?」

  「懋廉兄說的對,你從事商業的,總比我們瞭解多一點。

  你先開個頭吧。」

  馬慕韓這麼一說,柳惠光覺得不好再推辭了。他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拍拍絲棉袍子,走到馬蹄形的沙發面前來,說:

  「慕韓兄要我開個頭,我只好遵命。說的不對地方,還請各位指教。這次政府調整商業,大家聽到消息,喜形於色,奔相走告,互相恭喜道賀,都說國營照顧我們生意,就有生路,今後一定要拿出良心來做生意,保證完成稅收任務,來報答政府。人民政府真是呱呱叫,啥事體都關心。過去同業認為有困難向政府反映,也是白搭;現在看來應該多和政府接近接近。甚至有人說:過去我們對政府不滿,說學習共同綱領,只是小和尚念經,不得不念,現在看到共產黨講到做到,今後不叫我們學習,我們也要學習了。

  「這次調整,把商業當中公私關係的主要問題都解決了,批零差價問題,地區差價問題,收購問題,利潤問題,還有批發起點問題,全解決了。我遇到幾個行業公會的主委,他們都說:國營對私營這樣照顧,真是無微不至。有的資方曾經和職工討論歇業問題,聽到調整消息,立刻召開勞資協商會議,決心不再歇業。有的資方因為工資發不出,準備解雇職工,聽到消息,資方不提解雇問題了,認為只要有利可圖,工資發不出,借也得借來。南貨業聽了消息,更是高興,他們說:商業調整,過去夢寐以求,今天居然實現,怎不叫人振奮?南貨業準備擴大聯購組,要大力發展業務了。」

  柳惠光喘了一口氣,見大家都在凝神聽他說,心裡很高興,「總之一句話,這次政府調整商業,大家是滿意的。」

  「我聽到棉布業方面說,」潘宏福接上去說,「私營商業中批零差價,經營範圍這些問題解決以後,其他資金等等問題,都是次要的,只要有利可圖,老闆會想辦法來解決的。」

  「沒有一點問題嗎?」唐仲笙本來靠在沙發上,為了讓人家看見他,特地移到沙發前面來。

  「這個,」柳惠光不知道怎麼回答好,等了一會,說,「我還沒有想。」

  潘宏福因為爸爸今天沒有來,他無拘無束,顯得比往常活躍。他感到唐仲笙的問題也是問他的,柳惠光給他問住了,可難不倒潘宏福。他反問唐仲笙:「你看有啥問題!」

  「別的暫且不談,這次調整批零差價,勢必要提高存貨估價,加重稅款,政府又要撈一票。」

  馮永祥的腦袋在空中晃了一晃,讚賞地說:「仲笙兄真不愧是稅法專家!三句話不離本行,一談就談到稅法上來。這確實是個問題。」

  「這是一個問題,也不是一個什麼問題。」

  徐義德這兩句話引起全屋子的人注意。馮永祥歪著腦袋對他說:「德公,倒要聽聽你的妙論。」

  「批零差價提高,存貨估價跟著提高,稅款自然加重,從這方面看,確實是一個問題。可是批零差價提高,利潤也跟著提高,加點稅款,不算啥,這就不是一個問題了。我們不怕稅款,這都由顧客身上出,我們自己不會拿出一張鈔票來。」

  馮永祥翹起右手的大拇指說:「德公真了不起!」

  「自然啦,」唐仲笙冷冷地說,「人家是鐵算盤麼,誰能算過他哩」

  馮永祥登時想起無意之中壓低了唐仲笙,眉毛一皺,急中生智,馬上補了兩句:「我們民建分會真是謀臣如雨,猛將如雲,濟濟一堂,各有千秋。不管多麼大的問題,只要我們一討論,許多事體都看清楚了。」

  馬慕韓把話拉到正題上來:「剛才仲笙兄只是從稅法方面提了看法,其他方面一定還有不少問題,哪一位再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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