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一〇


  「沒和老劉談啥。上次您講了我們,我再也沒和老劉談話了。他一個人在門房裡,悶得慌,老喜歡聊聊天,我勸過他不止一次了,他最近也不和人聊天了。」老王怕二太太在客廳裡聽到他們談啥,又補了兩句,說,「他一人有時在門房裡自言自語,不曉得講些啥。」

  「你在外邊做啥?」

  「我正在掃地,聽見您叫喚,就進來了。」

  「下邊的人應該多做事,少閒言閒語的。」

  「您說的一點不錯。」老王懂得在二太太氣頭上,得找個機會溜走,一見客廳裡沒有茶,他笑著問,「我去沏點茶來。」

  「早就該拿茶來了,——我們下樓好半天了。」

  老王聽了這句話,匆匆退了出去。

  坐在二太太斜對面長沙發上的吳蘭珍等老王走出客廳,她關心地說下去:「守仁為啥給抓了去呢?」

  大太太嘆息地說:「平常不好好念書,貪玩,和那些阿飛往來,給勾引壞了!」

  吳蘭珍恍然大悟地說:「現在上海阿飛橫行霸道,一定上了壞人的當,胡作非為,叫政府發覺了,員警才來抓他!」

  朱瑞芳聽了這位姨侄女的話,心裡十分生氣,因為刺到她心上的痛處。她繃著臉,說:「守仁從來不和阿飛往來。你哪能想到那上頭去了?幸好守仁不在,要是他聽到了,可不依你哩!」

  「這個,」吳蘭珍心裡好笑,覺得這位二太太真是睜著眼睛講瞎話,徐守仁整天和那些阿飛廝混,徐公館裡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她一見到守仁那股流裡流氣的樣子,就想嘔,只好對他敬而遠之。守仁卻像一隻蒼蠅似的老是盯著她,打它不散,轟它不飛。為了這,她最近很少回來,星期六寧可一個人蹲在宿舍裡看看書,或者和女同學出去看看電影。她一想到明年要畢業了,更感到自己的知識不夠,貪婪地在圖書館裡一本又一本的啃書,恨不能一口氣把圖書館裡那些書吞個乾淨。一進了試驗室,她就捨不得出來,不但一定要把試驗做完,私下還希望通過試驗,自己也能發明一個公式啥的。

  學校簡直成了她的第二個溫暖的家庭。可是大太太常想念她,不用到禮拜六,禮拜四五就叫老王打電話催她回來了。她不好拒絕姨媽的盛情,今天沒課,昨天下午便回來了。一到徐公館,她在姨媽的臥房裡時間多,不大願意出來和守仁白相,但是看在朱瑞芳和姨父的面上,又不好對守仁過於冷淡。她自己劃了一個界限:在徐公館裡談談玩玩是可以的,有姨媽她們一道和守仁出去也是可以的,就是不單獨和守仁一道出去。守仁最近約她幾次,她都藉故推卻了。守仁在她眼裡,就是一個阿飛。她在朱瑞芳面前說話,留有餘地,只說他和那些壞人在一道,沒想到,連這一點朱瑞芳也不承認。徐守仁被捕了,朱瑞芳一定很傷心,不便在這個當口和朱瑞芳爭論。

  她改口說,「我不過這麼講講。」

  朱瑞芳見她改了口,面孔的表情也鬆弛了,緩和地說:「對我講講倒也沒啥。」

  「我想人民警察來抓他,一定有事,人民政府不會無緣無故抓人的。」

  「這個麼,也很難說。」朱瑞芳緊緊皺起眉頭,不好意思把徐守仁的醜事說出來,撒謊說,「天下冤枉的事可多哩!」

  「這孩子,受了冤枉?」大太太信以為真。她自己沒有子女,對二太太和三太太雖然不大滿意,但是喜歡守仁,不管是誰生的,總是徐家一條根呀!她焦急地對徐義德說,「義德,你在外邊熟人多,你的辦法也多,快點想想辦法呀!」

  徐義德坐在雙人沙發上,從他面前的矮腳小圓桌上抽了一支香煙,點燃了,銜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他覺得徐守仁不爭氣,在他臉上抹黑,使他無臉見人,生氣地說:「這畜生,誰曉得他搞的啥鬼名堂,關兩天也好,落得家裡清靜……」

  「你不能這麼說啊,義德,好歹是自己肚皮裡掉下來的。

  我們徐家就是這一條命根子,先設法弄出來再說。」

  「讓這孩子吃兩天苦頭,他就聽父母的話了。」

  大太太見他生氣,怕守仁在裡邊吃苦,同情守仁。她怪義德心腸太硬了,不能眼睜睜望著不想辦法。吳蘭珍對自己再親熱,大了,總要嫁出去的。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再也不會回來的。守仁雖說不是自己親生的,總是徐家的人,自己老了,也有個依靠。她比誰都焦急。她於是望著林宛芝,希望她出來說兩句話,想法把守仁弄回來。她對林宛芝說道:「你看,是不是想法把守仁弄出來?」

  昨天夜裡,朱瑞芳交代了老劉,不讓他把風聲走漏出去。她和徐義德商量,由她到公安局進一步瞭解真實情況,徐義德到人民政府活動活動,把徐守仁弄出來。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事體辦哪。徐義德回到林宛芝的臥房,原原本本告訴了林宛芝。現在只有大太太和吳蘭珍不知道徐守仁被捕的原因。林宛芝等了半晌,故作不知地皺著眉頭,憂慮地說:「人民政府既要抓他,一時怕不容易弄出來。」

  大太太不死心,進一步對徐義德說:「不能想想辦法嗎?」

  徐義德緊緊閉著嘴,大太太又說:「到公安局去打聽打聽,問問究竟是啥原因,不能讓這孩子受冤枉啊!」

  老王送茶進來。聽大太太說的話,心裡忍不住要發笑,但竭力忍住,把茶送到每一個人面前,識相地拿著託盤退了出去。

  吳蘭珍喝了一口茶,贊成姨媽的高見,仿佛找到了線索,高興地說:「這個主意倒好,要不要叫老王去一趟?」

  朱瑞芳一聽到公安局三個字神經立刻緊張起來,如果讓老王一去,西洋鏡不是馬上戳穿了嗎?她轉過臉去,望著視窗,透過汕頭的抽紗窗帷看到早晨的陽光照著綠茸茸的草地。她盼望窗外有人給她出個好主意,把大太太的意見擋回去。客廳裡靜靜的,沒有人吭聲。掛在窗外的鸚鵡,聽客廳裡主人談話,它也饒舌地叫道:「守仁,守仁!」

  朱瑞芳聽到這聲音,心都快碎了,可是又不能透露出來。

  她想了一陣,說:「案子沒弄清,公安局的人不會說的。義德,你說,是不是?」

  徐義德心裡十分惦念兒子,嘴上卻說:「這孩子心野了,越來越不聽話,別去管他!」

  朱筱堂坐在靠牆的沙發上,面色發白,顯得疲乏。昨天夜裡極度緊張,徐守仁給抓去以後,他雖然躺在床上,可是老睡不著,腦袋枕在枕頭上,不斷感到自己太陽穴急劇地跳動,覺得蹲在徐公館裡不是一個保險的地方。徐守仁為啥給抓了去?他尋思來尋思去,想不出理由來。如果說共產黨像消滅地主階級一樣要消滅資產階級吧,可是徐義德又安然無事;那麼,徐守仁是國民黨吧,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這真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上海確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意想不到的事隨時都可以發生。他自己說不定哪一天夜裡也許同樣被抓進去,可能一會人民警察又來了。

  他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額角頭上頓時嚇出冷汗來,難道說徐守仁被捕以後,告了密,馬上來抓他?他躺在床上,圓睜著眼睛,凝神細聽門外的動靜,悄悄的,夜風吹著窗外樹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斜對面林宛芝的臥房裡,傳來姑父的咳嗽聲,剛才的響聲並不是敲門,是從林宛芝臥房裡發出來的。雖然還沒有人來抓朱筱堂,他也認為不能在上海再待下去了。蹲在上海時間久了,鄉下那些泥腿子會起疑心,萬一出了事,誰照顧娘呢?他下決心準備回去,死活同娘在一道。今天一早醒來,跳下床,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連串的哈欠。他下樓來,本想向姑媽打聽表弟的事,見姑媽裝做不知道的樣子,料想其中一定有奧妙,知趣地不插嘴,悶悶地坐在一旁。現在聽姑父講,別去管他,更加困惑了。他說,「姑爹親自出面,我想一定有辦法。」

  徐義德正在考慮找人把守仁保出來。他想找馮永祥給政府首長說一聲,大概沒有問題,但怕馮永祥到處宣揚。他又想通過江菊霞找史步雲,和政府首長打個招呼,把握更大。不過,也有問題:一則江菊霞會抓住他這條小辮子不放,以後更要和他糾纏不清,甩不掉;二則他和史步雲的交情不夠,同時史步雲的頭寸太大,這點事用不著驚動他,萬一碰個釘子也不好。他正在兩難中,下不了決心。他聽朱筱堂叫他,不願講出自己的考慮,搖搖頭,說:「現在不比從前,共產黨辦事,公事公辦,不講人情,我親自出面也不頂事……」

  「你不出面,托別人不行嗎?」朱筱堂認為姑爹一定有辦法。

  「也難啊!」徐義德未置可否。

  朱瑞芳見大家問個不休,生怕誤了給兒子奔走營救,暗示地對徐義德說:「不早了,義德,你不是說今天早上有事嗎?」

  「是呀,我要出去了!」徐義德馬上站了起來。

  徐義德匆匆走了。林宛芝獨自上樓去了,吳蘭珍陪姨媽到花園去了,朱筱堂急著要回無錫去,向書房一指,對姑媽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他們兩個人走進書房,朱筱堂轉身把門關上,誰也聽不清他和姑媽談話的聲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