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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我也有責任,如果事先抓一下,或許會好些。」「你們別老是自我批評了,」這是郭彩娣焦急的聲音,「快給阿英想辦法吧。」

  「你說的對,」楊健想了想,說,「這樁事體,看起來,張學海是受巧珠奶奶的影響,首先要和他談通,然後再一起同巧珠奶奶談就容易了。」

  「爭取張學海,孤立巧珠奶奶,然後形成家庭統一戰線,最後取得勝利!」

  鐘珮文暗暗欣賞自己這個分析。他說完了以後,覷了管秀芬一眼。她卻一點表情也沒有,使他懷疑她是不是完全聽見了。楊健完全聽見了,他對鐘珮文說:「你的統一戰線政策可用到家啦!」

  楊健把鐘珮文說得心癢癢的。連楊健都稱讚他,管秀芬會不引起注意嗎?她還是沒表情。鐘珮文安慰自己:她一定很高興,只是不便流露出來,怕人家知道。鐘珮文謙虛地說:「我還差的遠哩,要向楊部長學習……」

  「楊部長,張學海是死心眼,」湯阿英插上去說,「他倒是個好人,就是有時聽信別人的話,死心塌地信到底,要把他說服過來,可不容易哩。」

  「這樣的人也有他的好處。阿英,把他思想打通了,也是死心塌地信到底,比那些拿不定主意的人好辦的多。有種人表面答應得好好的,轉過臉去就變卦,說話不算話,反而難辦。」

  鐘珮文一見楊健住口,立刻跟上來說:「我們廠裡就有這樣的人,犯了錯誤,深刻檢討,堅決不改。楊部長說的對,對一切事物要看兩面,這就是馬列主義……」

  楊健沒有理睬鐘珮文,轉過來,對餘靜說:「看樣子,要先找張學海談談,乾脆把阿英訴苦的全部內容都告訴他,免得別人傳來傳去,加醬油加醋,走了樣子。給他談通了,找巧珠奶奶就好談了。」

  「這事要我自己去,」餘靜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對湯阿英說,「你先在廠裡休息休息,暫時別回去,等我的消息。」

  【第三部 第四十五章】

  深藍色的天空上,繁星閃閃。徐公館那條幽靜的馬路上,越發顯得幽靜,附近花園洋房的燈光像星光一樣閃閃。朱筱堂躺在彈簧單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到了上海,姑母待他不錯,守仁經常帶他出去白相,姑母又告訴他臺灣那邊的一些消息,但聽口氣,好像那邊暫時不會反攻大陸,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時又打不起來,使他未免有點失望。上海生活固然比鄉下好多了,老這樣住下去也不是一個辦法,娘在鄉下還等他的音信哩。他想向姑媽借點錢,早點回去。想到這兒,他眼皮慢慢合起,沉沉入睡了。

  一陣陣急促的鈴聲把朱筱堂驚醒了。鈴聲響後,是啪啪的打黑鐵大門的聲音。他警惕地爬了起來,想起自己在上海好久了,一定走漏了風聲,說不定有人來抓他了。他驚愕的睜著眼睛,凝神諦聽窗外的動靜。

  嘩啷一聲,老劉把黑鐵大門開了,朱筱堂的窗戶上忽然閃現手電筒的光芒。這光芒說明了一切。他霍地跳下床來,走到窗口,隔著鵝黃色的紗布窗簾,望到兩個人民警察手裡拿著手電筒,一邊照著樓上,一邊向屋子走去。不容他有絲毫懷疑,不是來抓他的,人民警察來做啥呢?黃豆大的汗珠馬上從他額角上滲透出來。

  他連忙退到屋子當中,又摸到窗前,在紗布窗簾的空隙中往外一看,黑鐵大門敞開著,外邊是街燈,沒有一個人影。他眼前現出了一線希望:從窗口跳出去,趕快逃走。再往窗下一看:他踟躕了,樓房那麼高,下面是光滑的水門汀,跳下去,不摔死,也一定跌傷。他望著窗下水門汀的地輕輕嘆息了一聲。

  另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裡閃過:打開臥房的門,沖出去,逃走。他躡著腳走,走到門口,聽外邊的動靜:外邊的腳步聲好像正向他的臥房走來,打開門,不是正好給抓到嗎?他向臥房環視了一下。這間臥房原來是徐公館的客房,一些內親往來住的,白天看起來,相當寬敞,現在卻感到十分狹小,竟沒有朱筱堂容身的地方。他感到待在這裡非常危險,卻又沒法離開,轉身看到衛生間,好像忽然得救,立刻退到那裡面去了。馬上把門鎖上,他覺得還不夠保險,順手抓起衛生間裡那張白漆小凳子,雙手把它舉起,雄赳赳地沖著門站著。準備萬一兩道門給打開了,他便用凳子打人民警察,拼個你死我活。

  奇怪的很,臥房裡沒有一點動靜。他想一定是打聽他住哪一個房間,或者正在找鑰匙。他屏住呼吸,緊緊抓著凳子的腿,在準備迎擊。

  人民警察確實走進客廳,可是沒有上樓。樓上的人給剛才一陣鈴聲和打門聲驚醒了。徐義德穿著一身紫紅色綢子的晨衣,走下樓來,望見兩個人民警察,兀自一驚,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滿地瞪了老劉一眼:「有人來,怎麼事先也不通報一聲?」

  老劉嚇得退後一步,怯生生地說:「是兩位同志自己進來的……」

  「當然是自己走進來的,這還用說!」

  「是,是……」老劉不敢往下說。

  「以後要注意,」徐義德暗暗看了人民警察一眼,見他們站在客廳那裡沒動,好像知道他心中不滿意,便進一步說,「我明天一早還要到政協開會哩。」

  徐義德新選上長寧區政治協商會議的常務委員,他想用政協常務委員的身份暗中壓一壓人民警察,讓他們知道徐家是不好隨便動手的。人民警察並沒有給嚇住,毫不在乎地說:「這不能怪劉同志,是我們自己進來的。」

  徐義德放下笑臉,故做鎮靜地問:「有緊急的事體嗎?」

  他心裡懷恨朱瑞芳。朱筱堂在鄉下好好的,為啥要同意他到上海來呢?來了,又要守仁陪他出去白相,招搖過市,人家會不知道嗎?徐義德自己的事已經夠忙了,再加上一個「窩藏地主」,這個罪名可不小呀!朱筱堂一到上海,他心頭就蒙上一層暗影:料想會出事的,卻沒料到來的這麼快,又這麼突然,簡直叫他措手不及。要是早一點知道,可以把朱筱堂送走,有事出在路上,他就不負責任了。現在人就在他家裡,徐義德和朱筱堂能脫掉干係嗎?這真叫人束手無策。他接著想到,今天夜裡給抓去也好,雖然沾上一點嫌疑,憑他在上海各方面的關係,可以把問題說清楚,好歹他是朱瑞芳的內侄,把事情推在她身上。他稍微定了定神,看人民警察怎麼回答。

  「當然有要緊的事體,否則也不會來打攪了。」

  徐義德不等對方說完,立刻插上來表白:「最近廠裡很忙,我不常在家,不大瞭解家裡的事,有啥親友往來也不大清楚……」

  朱瑞芳聽到外邊的動靜,連忙穿好衣服走到樓下來了。她聽到徐義德的話,知道他的用意,接上去說:「是呀,義德這一陣子可忙壞了呀,早出晚歸,連我們也很難和他照面。有啥事體,你對我說好了。」

  「我們找徐守仁。」年青的人民警察說。

  朱瑞芳聽到兒子的名字,驚詫地大聲問道:「徐守仁?」

  中年的人民警察肯定地點點頭。

  「找他做啥?」徐義德不解地問。

  「他做的案子告發了。」

  「案子?」

  「偷竊案,」中年人民警察說,「還有別的問題。」「偷竊案?」徐義德還是不相信,說,「不會的,你別找錯了人。也許是同名同姓?」

  「一點也不錯,待一會,你就曉得了。」

  徐守仁枕邊放著一本《基度山恩仇記》。臨睡前,他貪婪地讀著這本小說,簡直入了迷,一邊看著,一邊想著明天是禮拜六,準備換一身最漂亮的西裝,早點溜出去,找樓文龍玩他一個痛快。他看著《基度山恩仇記》慢慢入睡了。媽媽上樓把他從甜蜜的夢中叫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看:房間裡的電燈亮了,媽媽臉色慌張,不安地站在他的床前。他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問:「我睡的正好,叫我做啥?」

  「快起來!」

  他驚慌地跳下床來,扣著白底紅條府綢睡衣的扣子。朱瑞芳嚴厲地問他:「你偷了別人的物事嗎?」

  朱瑞芳衷心地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她好和人民警察辦交涉。徐守仁沒有吭聲,但是羞澀地把頭低了下去。不用再問,她心裡完全明白了。她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沒有出息的下流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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