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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


  趙得寶迎上來,見他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奇怪地問道:「怎麼到現在還沒回去?——我們廠裡的標準鐘不准了!」

  「唔……」他感到趙得寶發現他內心的秘密,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解說好。

  趙得寶見他愣在那兒,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隨便問道:「找我,有事體嗎?」

  「沒啥事體,」他信口答道,心裡又怕失去這難得的機會,接著又補了一句,「你剛才到車間去,是不是找我?」

  「找你?不是,我到車間摸摸工人的思想情況,看他們對訴苦的工作準備的怎麼樣。」

  「哦。」韓雲程的態度稍稍自然一點了,說,「訴苦?」

  「唔,訴苦。」

  「民改工作忙嗎?」

  「這一陣可忙啦,群眾發動起來,要做細緻工作,整天待在車間裡,找工人談話……」

  韓雲程這才明白為啥這幾天看不見趙得寶。他想當面和趙得寶談,又怕路上碰到人,站在籃球場的白線上,不知道說啥好。

  暮色從四面襲來,煤碴路兩邊的路燈已經亮了。趙得寶惦記回到民主改革辦公室彙報車間工人的思想情況,急著說:「韓工程師,你該回去休息了。」

  「是呀,我該回去休息了。」

  韓雲程向趙得寶告別一個人在煤碴路上沙沙地走去,思索趙得寶最後這句話的意思,認為非常深遠。「該回去休息了」,分明是組織上準備解雇,一定不要他這個工程師了,一聯想是郭鵬曾經勸他辭職,越發不容懷疑了。想不到郭鵬這傢伙竟比他知道的還多。既然要解雇,當然知道他的問題了。不然,他在廠裡工作好好的,生產技術上也少不了他這樣的人,為啥要解雇呢?解雇,就解雇吧。學會數理化,到處都不怕。憑他在紡織上的技術,不愁沒有吃飯的地方。滬江紗廠不要,還有別的紗廠,真正不行,當個教員,也能混一輩子。想到這裡,心裡比較安定了。

  他走出大門,頓時想起自己已經加入了工會,應該歸趙得寶管,那麼,趙得寶一定知道他的事。應該向趙得寶探聽探聽解雇的原因,也許趙得寶可以透露一點風聲。他回過頭來,想跨進大門,抬頭一望:煤碴路上一個人影子也沒有,趙得寶早走了。

  傳達室的人見他在廠門口徘徊不去,上去問道:「韓工程師,你丟掉啥物事?」

  「物事?」

  「咯,丟了啥,告訴我們,相幫你找啊。」

  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廠門口待的太久了。他微笑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沒有丟掉物事。」

  他逕自走了。

  回到家裡,他猜想:自己雖是工會會員,究竟是高級職員歸隊,恐怕和一般工會會員不同,名義上是,領導上暗中可能還拿他當高級職員看。誰管職員工作呢?楊健,他是最高領導,當然管。餘靜她一直是党的負責人,自然管。可是這兩個人都不能找。找誰?他仔細回想一下過去接觸過的人,鐘珮文活蹦活跳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眼前。幾乎每一次餘靜和他談話都帶著鐘珮文。鐘珮文管職員工作,至少知道這方面的情況。得找鐘珮文。

  第二天進廠,他四處尋找機會,希望很自然的碰上鐘珮文。鐘珮文不用找,在廠裡,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上午下班,別的人都到飯廳去了,他收拾好東西,也準備出去,恰巧鐘珮文哼著歌子走進車間來了。他舉起右手,大聲叫道:「小鐘,到車間裡做啥?」

  「做啥?——找你!」

  「找我?」韓雲程心裡想:他估計的不錯,果然是鐘珮文分工管職員工作,而且說時遲,來時快,剛一想到他,他就親自來了。

  「你不能找嗎?」

  「當然可以找,——我們文教委員,啥人都可以找。」

  「可以找,我倒不找了。」鐘珮文從試驗室前面走過,向裡面去了。

  韓雲程知道他和自己開玩笑,不是真來找他的。韓雲程見鐘珮文歡快的背影慢慢遠去,生怕鐘珮文轉彎進去,就看不見了。他提高嗓子叫道:「小鐘!」

  「啥事體?」鐘珮文轉身走了回來,微微歪著頭問他。

  「你不找我,我倒想找你哩。」

  「韓工程師找我?我可是啥紡織技術也不懂啊!」「別客氣,作家哩,啥都懂,不然,你怎麼寫文章呢?」韓雲程說,「不開玩笑,你到車間裡真的做啥?」

  「利用休息時間,教工人唱點歌子。」鐘珮文板著面孔,嚴肅地說。

  「哦,這個,」韓雲程有點失望,冷靜地問,「民改這麼忙,你還有時間教人唱歌?」

  「楊部長說,民改生產兩不誤,我給他加了一句,民改,生產,文娛都不誤!」

  「你不是還要參加民改工作嗎?」

  「每一個人都要參加的。」

  「每一個人都要參加?」韓雲程暗自有些吃驚,那他也不例外了。

  「還虧你是民改委員哩,這個還要問。」

  「我曉得。」

  「這就對了。」鐘珮文的腳在移動。

  「你管……」韓雲程感到有些話很難開口。

  「我管唱歌!」

  鐘珮文倏然飛一般的走了,一霎眼的工夫,就消逝在甬道那邊。韓雲程悵惘地站在試驗室門口,眼睜睜望著一個絕妙的機會喪失了。他頹唐地回身走進試驗室,竟忘記吃飯了。他癡想等候鐘珮文從裡面出來,好再一次抓住機會,瞭解一下有關自己的情況。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試驗室和車間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又走出試驗室。

  幾天以後,他參加了細紗間和筒搖間訴苦會,心裡更嘀咕了。當他聽譚招弟訴到參加一貫道,他心裡打鼓了。他仔細想領導上同意他的要求,讓他參加細紗間和筒搖間小組訴苦,肯定知道他的事情,特地讓他來聽,啟發他的自覺。他感到不能像反動黨團登記那次一樣滑過去了。秦媽媽說的好:「把問題談清楚了,就沒有什麼了。」譚招弟參加了反動會道門,講出來,一點事也沒有,還受到大家的歡迎,無形之中給了他的勇氣。等到一散會,他一鼓作氣闖進了黨支部辦公室,準備交代自己的問題。

  沒想到辦公室裡有那麼多的人,他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交代自己的醜事,幸好支支吾吾勉強應付過去,脫身出來。回到試驗室,他喝了點開水,才算安定了一些,望著桌子上的棉紗檢驗計分方法出神。

  他認為剛才是一次冒險的行動,魯莽地闖入了危險的政治地帶。他要找的人,全在那裡。見了這些人,他反而說不出話來了。他跨出黨支部辦公室,暮色更濃了,路上的電燈亮了。在路上和操場上走動的人,不是回家去了,就是走進車間,上班去了。他回到試驗室,本來預備換好衣服,把那篇棉紗檢驗計分方法帶回家去看,可是還掛念著心裡那件事,便坐下來了。他的右手中指不斷敲著桌子,發出有規律的噠噠聲,考慮要不要向党談那件事。

  餘靜趕到試驗室,韓雲程坐在那裡,心裡非常猶豫。他望著管紗成績計分:主要成績是三十六分,其中格林,強力,排度各十二分;均勻成績四十分,其中條杆,格林差異,撚度差異各十分;品質成績二十四分,棉結,雜質,羽毛各八分。雖說他曾經考慮過這樣的計分方法是否適當,但現在心裡想的不是這些數位,數位在他眼前逐漸模糊起來,甚至看不清文章裡講的內容。他沉思在另一個重大的問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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