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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廠裡怎麼辦,這個底他還摸不透,就驚惶了。徐義德很世故,他不會表露出來,梅佐賢、郭鵬和韓雲程他們緊張,正說明徐義德也緊張。你說,楊部長,是不是?」

  楊健聽了餘靜的分析,暗暗點頭。楊健在思索,趙得寶開口了:「余靜同志的眼光真准,我贊成她的看法。資本家和高級職員穿一條褲子,他們緊張,徐義德不緊張才怪哩!」「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餘靜立刻插上來,解釋說,「資本家和高級職員原來是穿一條褲子的,經過『五反』,他們開始分化了,韓雲程不是歸隊了嗎?他們當中,要區別對待。如果資本家和資方代理人穿一條褲子,那倒是的。當然,也得看他們的利害關係,有辰光穿一條褲子,有辰光穿兩條褲子。

  在民主改革這個問題上,徐義德和梅佐賢是一致的。」

  「我不會分析,肚裡明白,嘴上說不清爽。」趙得寶修改他的意見,說,「我贊你的成。」

  他最後一句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只有餘靜臉上沒有一絲笑紋,眼光很嚴肅地對著楊健,怕自己分析的不對,想聽聽楊健的意見。楊健幽默地說:「我也贊你的成。」他望了大家一眼,然後對餘靜說,「你去找他們談一下,好不好?我在這裡和趙得寶他們準備一下召開職工代表會議的事。」

  餘靜立刻站了起來。

  【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韓雲程把試驗記錄收起,站起來,準備走了。郭鵬慌忙過去,想把他拉住。他跨了一步,躊躇地停了下來,感到忽然把韓雲程拉住,顯得有點兒唐突。眼看著韓雲程要走出去了,又不容他猶豫,眼睛一動,開口叫道:「韓工程師……」

  「有啥事體?」韓雲程驚奇地回過頭來。

  「等一等,我們一道吃飯去。」他看到韓雲程的腳在移動,慌忙說道。

  韓雲程走了回來。郭鵬裝出忙亂的樣子,收拾了日報表,又從抽屜裡拿出來仔細看了又看,可是日報表上面的字跡和數目他一點也沒有看到,只見模模糊糊一片。他心裡在考慮怎麼給韓雲程開個頭。他的心情很亂,像是一把回絲,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韓雲程看他忙得那個樣子,走過來,說:「要不要我幫幫忙?」

  「不要,不要。」他的眼睛從韓雲程身上移到日報表上,又從日報表上移到韓雲程的身上。他歎了一口氣,說:「說忙,也實在太忙,生產這麼緊張,民主改革又要開始了……」

  說到這裡,他暗暗注意看韓雲程面部的表情,沒有說下去。韓雲程信口答道:「民主改革也很需要。我們這個廠民改,像『五反』一樣,屬於七十四個重點廠,在全市先行一步,聽說市委區委都很重視哩。」

  「重視當然很好,不過像我們這樣的人,過關就不容易了。」

  「過關?」韓雲程臉上忽然變得蒼白,好像秘密被人發現。他立刻想起這幾天縈繞在心中的一個難於解決的問題,難道說郭鵬已經知道了嗎?從啥地方知道的呢?辭退的那個娘姨一定是她心裡不滿意,有意洩漏出去,這未免太狠心了。臨走的辰光,多付她一個月的工資,現在看來,完完全全掉到水裡去了。更可惡的是恩將仇報,太沒有良心了。他冷靜地一想,那個娘姨已經走了,郭鵬上他家去,怎麼會碰到呢?郭鵬根本不知道他心裡惦念著的問題。過關又是啥意思呢?他試探地問,「民主改革是工人階級內部的事,我們要過關?」

  「工人階級內部的事?說是這麼說,我們這些人,在廠裡替資本家辦事,能和工人階級不發生關係嗎?」郭鵬看他臉上有些緊張,有意誇大其詞地說,「民主改革這把火會不燒到我們的頭上?」

  現在韓雲程已經比較沉著了。他透過試驗室的玻璃窗看看外邊空蕩蕩的,工人都到飯堂裡去了,一個人影子也沒有,機器的聲音也聽不見。他問:「啥火會燒到我們的頭上?」

  「啥火?可多著哩。」郭鵬一時也不知道有啥火會燒到頭上,他的眼睛向玻璃窗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不說別人,就說我吧。我過去壓迫過工人,打過工人,也給總經理和廠長他們做過一些對不起工人的事體。這一下可好,他們是資方,沒有出面。事體都是我做的。你說,工人們訴苦會不訴到我頭上?」

  「這個,過去每個工廠都有,不算啥。」

  「不算啥?」郭鵬心裡不禁好笑,韓雲程還是用舊眼光看新問題,一股書生氣,不曉得世道已經變了,是工人階級的天下了。過去壓迫工人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連小孩子也知道是錯誤的了。他過去壓迫工人的事體一一浮上他的腦海,心情沉重,深深歎了一口氣,憂慮地說,「看來這把火還不小哩。」

  韓雲程表面非常鎮靜,好像很有把握,說:「無非是高薪降低吧,改革舊的規章制度吧……這些我都有點準備。最近我辭了一個娘姨,就是減少我一點薪水,日子也可以過得去。有些事,我幫著做。改革舊的規章制度,對我說來,自然有些不方便,但是,慢慢會習慣的,也沒有啥。」「你別把事體看得那麼輕鬆,」郭鵬說,「這些事當然好辦,我也有了思想準備。」

  「還有啥事體?」韓工程師驚詫地問。

  「多著哩,有些事體,你也不是不曉的,過去我們對工人是啥態度?用啥手段?」

  「這……這……」韓雲程感到事情有些嚴重了。

  「反正在廠裡吃飯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為啥?」韓雲程打斷他的話。

  「你以後就曉得了。說不定,我還要上提籃橋!」

  「進監獄?」

  「唔。」郭鵬的聲音有點喑啞。

  韓雲程臉上刷的變得蒼白,像是落了一層霜。他想到自己的問題嚴重到極點,反動黨團登記那一天,人不知鬼不覺地挺過去了。這次,看樣子,來勢兇猛,確實像郭鵬所說的不容易過關。他想立刻去找楊部長,相信楊部長一定會給他指出一條光明的道路。但旋即又想:別燒香招來了鬼。不燒香,反而平安無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噗咚噗咚地急劇地跳動著。

  郭鵬看他神色不對,寬他的心,說:「現在還難說,要等一等看。」

  韓雲程眉頭馬上皺起,憂慮地說:「老實說,對民主改革我雖然也有點擔心,可沒估計得這麼嚴重,從來沒有想到要上提籃橋。我們兩個人在一道工作多年了,聽到你說這句話,怎麼不叫人擔心?你說,真的會上提籃橋嗎?」

  「這個,要看楊部長的意見了。」

  「楊部長有這麼大的權力嗎?」

  「你到現在還不瞭解楊部長嗎?嗨,你這人,整天只關心自己的技術,外邊的事體一點也不注意。」

  「沒有時間。我過的是兩點一線的生活——從家裡上工廠,從工廠回家。自家的事體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管別人的事體?」

  「只要你一到區裡去開會,沒有人不曉得楊部長的。他不但是區委統戰部長,又是區政協副主席,又是區委委員,又是和大區分會的主席……啊哎,頭銜,一大堆,數也數不清。他在區裡能當一半家哩。現在又親自帶領工作隊下廠,更是大權在握,廠裡哪樁事體不聽他的?」

  「這麼說,」韓雲程又想起自己的事,是不是要找楊部長談一下呢?他既然有那麼大的權力,不和他談,萬一他知道自己的事,真的要上提籃橋了。他隱藏著內心的秘密和恐懼,怕給郭鵬發覺,輕輕咳了一聲,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情,慢吞吞地說,「我們是不是找楊部長談談?」

  「他並沒有找我們去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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