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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阿毛,你——」鐘珮文看到那半束紅色的月季花,不料是陶阿毛送他的,他驚喜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管秀芬的眼睛也是紅潤潤的,最初由於看到鐘珮文病倒在床上,接著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陶阿毛竟然向鐘珮文獻了花,而且那麼關心他的健康,她很激動,陶阿毛究竟是陶阿毛啊,怪不得不少工人都說陶阿毛關心朋友哩!她早一會的顧慮,像是一片浮雲,給一陣風歡得了無蹤影。她說:「安心休養吧,慢慢就好了。」

  鐘珮文的眼睛無限情意她望著管秀芬。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留心觀察。見她在床前,他感到身上也輕鬆多了,等她一講話,他病都忘了,好像馬上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他吃力地用手抓著床邊,想坐起來,一把給餘靜按住了:「你忘了,你還沒有好哩!不要起來,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鐘珮文直點頭,他的眼光一直盯著管秀芬脊背上的兩根烏而發亮的長長的辮子。她們走出去,劉醫生輕輕把門帶上。

  鐘珮文的嘴上堆著無限舒適的微笑。

  劉醫生和余靜他們走到甬道盡頭的左邊,那是一間大病房,兩邊各擺著六張鋼絲床。早晨燦爛的陽光從窗外射進,照得屋子裡暖洋洋的。有些病人躺在白色的被子裡,有的已經坐在床上了。進門右首第一張床上坐著的是趙得寶。他一看見余靜和湯阿英她們進來,便快樂地招呼道:「你們不在廠裡工作,來做啥呀?」

  「做啥,」湯阿英一宿沒閉眼,也沒有吃東西,渾身疲乏極了,勉強支持著。她看到趙得寶他們脫離了危險,心裡十分高興,精神抖擻,笑了笑,說,「來看我們老趙啊!」

  「老趙不用你們操心,好了!」

  「好了?」餘靜握著他的手,從他頭上看下來,要證實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似的,說,「真好了?」

  「好了……」趙得寶望著餘靜。餘靜背後牆上掛著一幅毛主席在天安門開國典禮上的彩色國畫。在古雅的大紅宮燈下,毛主席站在紅豔豔的地毯上,手裡拿著一張講話稿,面對著擴音器和天安門廣場上的廣大群眾,宣佈新中國的誕生。他盯著這幅畫,眼睛一花,滿眶熱淚,雨似地流下來了。

  「咦!」管秀芬斂去了臉上的笑容,有點莫名其妙了。「老趙,」湯阿英也摸不到頭腦,走過去,問,「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趙得寶眼睛紅紅的,眼淚不斷地流下,嘴緊閉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靜心慌了,因為劉醫生告訴過她,趙得寶的病比較輕,難道忽然又重了嗎?她不相信,但又說不出道理來。她問:「心裡不舒服嗎?」

  他搖搖頭。

  「究竟為啥?」

  他用袖子拭去了淚水,嗚咽地說:「我,我想起了小鬼……」

  「小鬼?」湯阿英詫異地問:「你說的是誰啊?」

  「我那死去的兒子,他好命苦呀!……」說到這裡,他又哇哇地哭了,這次簡直是大哭了。

  病房裡病人的眼光都對著他,以為是出了事,剛才躺在被窩裡的病人,也給驚醒了,伸出頭來,朝趙得寶這邊望。他床邊給餘靜她們團團圍住,別的病人看也看不清楚,叫人們更加焦急,睜大眼睛在靜靜地諦聽。餘靜聽他講起死去的兒子,她頓時想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那年一百零五號車的滾筒壞了,當時他是穿油線的工人,搶著去修理,不巧鉤子鉤在滾筒上,胳膊給捲進去,受了重傷,送進醫院。

  第二天,恰巧他老婆生了個兒子。他老婆聽說他胳臂受傷要切斷,不管月子裡脆弱的身體,親自趕到醫院裡來看他。為了這條胳臂,夫妻兩個再三商量,決心不讓割去,因為割了胳臂就等於割斷了一線生機。哪個資本家要沒有胳臂的工人呢?他的老婆心裡像油煎似的難受,一邊是生命危險的丈夫住在醫院裡,徐義德根本不管,她得奔走醫療費用,又要親自去照顧他;一邊是剛剛出生的嬰兒,獨自在家裡,也需要慈母的撫養。她一心掛兩頭,哪能安心。後來看丈夫病在危急,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全家活不下去了。

  她咬緊牙齒,下了決心:顧了大人,顧不了小孩。唉,小鬼頭,早不來,遲不來,誰叫你這個辰光投生哩。孩子沒人管,也沒有乳吃,等她照護丈夫做好手術回去,孩子早已直苗苗的躺在床上,離開了人間,她當時不敢告訴丈夫,等趙得寶回家,發現孩子沒有了,整整哭了一夜沒有閉眼。他多麼希望有一個男孩子啊!餘靜知道他這一段悲慘的歷史,怕引起他的悲哀,安慰他說:「過去的事了,現在你有病,不要想這些……」「我,我哪能不想呢?」他鼻子一陣酸,差一點要哭出來,捂住鼻子,等了等,說,「他媽說,這孩子可逗人喜歡哩,生的肥肥胖胖的,活蹦活跳的孩子就……就……」

  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傷心得說不下去了。湯阿英不清楚趙得寶說的意思,奇怪地問道:「你不是沒有孩子嗎?」

  「我,我……我有……可是……」

  餘靜扼要地把十二年前的往事對大家說了。湯阿英她們同情地望著趙得寶。

  趙得寶不盡的語言像開了閘門的水一樣湧出來:「從前那辰光,我為了修理滾筒,受了重傷,徐義德來看過我嗎?酸辣湯來看過我嗎?連郭鵬也沒有照個面。我住在醫院裡,死活廠裡也不管!沒有醫療費,我老婆到處去借。胳臂成了殘廢,也不敢讓資本家知道,一邊忍痛,一邊做生活,有眼淚只好往肚裡流。我敢對啥人訴說?昨天晚上,廠裡這麼多的人病倒了,送醫務室的送醫務室,送醫院的送醫院。劉醫生告訴我,區委非常關心我們工人的病,楊部長又親自來看我們,要長寧醫院保證把我們治好,要盡一切力量搶救每一個病人。別的醫院知道了,都說要藥品給藥品,要醫生派醫生,全力支援長寧醫院給我們治療。那麼多的病人,病情又那麼嚴重,醫生護士整整忙了一夜沒合眼,我們的病好了一大半,你們看,躺在床上的這些病人都好的差不多了。」

  他指著床上的病人給她們看,剛才躺在床上的病人好像給他作證似的,霍地都坐起來了,紛紛地說:「我們都好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你們親眼看見的!親耳聽見的。我們現在進醫院,再也不愁醫藥費用了,我們有『勞保』①。要是早解放,早有『勞保』,我這只胳臂也許壞不了,我的孩子也不會死了。」

  ①「勞保」指勞動保護條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那個沒有見面的嬰兒好像在他眼前哇哇哭哩。趙得寶一句句話都打動湯阿英的心弦,就像敘述她自己的事一樣,她的眼睛有點潤濕,淚珠要從眼眶裡湧出來。她慢慢低下了頭。趙得寶接著說:「想想從前,看看現在,要不解放,我們能住在這樣好的大醫院裡嗎?」他望著牆上那一幅毛主席站在天安門上的畫像,激動地說,「你說,看到你們來看我,想起這些事,我能不哭嗎?」

  「是呀,」湯阿英用月白色褂子的下擺拭去淚水,說,「老趙講的對!」

  陶阿毛隨著餘靜她們進來,他一直站在最後面,聽他們談話,沒有吭聲。他的眼光卻從余靜和管秀芬的頭上望過去,在窺視每一張床上病人的情況。起先,看到不少人躺在被窩裡,他估計中毒很嚴重,加上趙得寶一哭,更證實了他的估計。但等到余靜和和趙得寶一說明白為啥哭,那些病人仿佛要從床上跳下來,證明剛才的估計完全錯了。他見大家給趙很寶說得默默無言,馬上走到床邊,把那半束紅色的月季花送到趙得寶的手裡,嚴肅地說:「你這番話給我很大的啟發,等於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教育的課,叫我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現在我們工人翻身了,資本家再也不敢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了。我給你帶了一束花來,希望你早日恢復健康。」

  陶阿毛說了這幾句話,暗中睨視了餘靜一眼,不料餘靜的眼光正注視著他哩。他就沒說下去。余靜覺得陶阿毛今天的舉止有點異樣,再加上昨天夜裡糾察隊向她彙報人員往來的情形,越發引起她的注意。陶阿毛對鐘珮文和趙得寶獻花和講話,也叫她感到奇怪。她沒吭聲,只是細心地觀察他的舉動。余靜對趙得寶說:「你好好休息……」

  她準備去看別的病人,給趙得寶一把抓住了,把她拉到床邊要求道:「我今天想出院,你說好嗎?」

  餘靜感到有點奇怪,怎麼對她要求出院呢?她回過頭去,用眼光徵求站在背後的劉醫生的意見。劉醫生道出了趙得寶的秘密:今天一早他就跟劉醫生講,說他已經好了,要馬上出院。劉醫生說:不行,還得休息兩天。他說廠裡許多人中毒病倒了,沒人工作,他要出去幫助余靜同志。劉醫生還是不答應,他就向餘靜提出要求。餘靜拍拍他的手說:「你應該再休息兩天,聽醫生的話,啥辰光叫你出院,你再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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